第085章 第 85 章
在门外站了会, 陆续有人推着车过来。
跟雁回城清晨城外排队的人差不多,他们大多都是附近的农户,来城里贩卖早上采摘下来的新鲜蔬果。
卖菜的丶卖果的丶卖花的丶卖鸡鸭鱼的, 给城里商行运肉的……大家把手插进袖子里,排成长龙, 熟悉的丶不熟悉的, 都能说上几句, 呵出的白汽丶嘈嘈的絮语,驱散了沧州清晨的严寒肃穆。
逢雪带着几具尸体, 因此,饶是后面的队伍很挤, 他们的周边还是隔开了一圈空地。
逢雪尝试找人问问, 一靠近, 那人便马上往旁边挪,几次都是如此——也属正常,毕竟他们风尘仆仆,身上血迹斑斑, 旁边还有几具尸体守着。
看上去又不好惹又晦气。
好在有叶蓬舟在这儿。
他提着酒去队伍里转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多了圈面饼子, 手里拿着包热腾腾的黄米包, 把该打听的消息全打听到了。
榆阳镇守卫森严, 要进城免不了一番搜寻,赶尸匠带着尸体是不许入内的。
若是有死者家在城中,须得把尸存放在二里地外的义庄, 自己进入城中通知死者亲眷。
人大多就埋在了义庄附近。
毕竟城里也没这么多的地来埋人。
逢雪听罢,面露思忖之色, 黑老爷跟到城墙边,说明阿兄是进入了城中,没有被放在义庄掩埋,这说明阿兄多半还活着。
但他是怎么进榆阳镇的呢?难道,那些妖人还有别的方法来押人?
叶蓬舟把黄米包递给她,“小仙姑,先吃些东西吧。”
“你在哪儿买的?”
叶蓬舟笑道:“大娘送给我的。”
包子是用黄米做的,外皮黄澄澄的,里面是豆馅,外皮柔软粘牙,馅香甜可口。
大青驴鼻孔翕动,直勾勾看着豆包,口水滴在地上,使劲撅蹄子。
师野无奈,只好也给这只馋嘴的驴兄买了豆包。
卖豆包的大娘旁边聚拢了好些人,她打开推车上装满豆包的木桶,白汽顿时升腾而起,香味勾得人们肚子里馋虫直叫。
师野跑过去,买了两个的大豆包回来,一个给驴兄,一个给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自己的豆包只啃了小半,驴兄已经囫囵咽下去了,眼巴巴地瞅着她。
师野:……养驴可真难啊。
但想到驴兄一路辛苦,她摸摸口袋的零钱,重新跑到大娘的推车前,“劳烦,再给我两个豆包。”
“哎!好!”
逢雪也走了过来。
通常时候,小猫是很嫌弃他们吃的东西的,但今日的豆包太香甜,它尝了小块后,舔了舔爪子,说:“小仙姑,小猫还想要。”
小猫长身体,饭量也变大了。
逢雪便过来买豆包。
大娘利落掀开盖在木桶上的白布,刚拿出两个热腾腾的豆包,旁边响起一声怪叫。
吓得手一抖,豆包重新掉在了桶里。
逢雪挑了下眉,侧目望去。
“嘿嘿,嘿嘿。”一个傻里傻气的疯姑娘站在她旁边,手指含在嘴里,对着她笑。
姑娘衣衫凌乱,头发乱糟糟的,杂草般堆在脑袋上,而她身上布满灼痕,面目全非,瞧来痴痴傻傻的。
“你要吃豆包吗?”逢雪问。
她只看着逢雪,眼睛在少女身上转来转去,忽然往她脚边一指,又抚掌大笑起来。
人群里钻出个老汉,头上顶着白色汗巾,低头把傻姑娘牵住,嘴里念着道歉的话。
“是羊老汉那傻女儿,可怜哟,”大娘把豆包递给逢雪,“小时候就栽进炭火盆里,烧伤了脸,又是个傻子。他养着几只羊,伺候得跟宝贝一样,就指望年关时能卖些钱,治女儿的疯症,谁知道流行起兽疫,羊病死好几只,新近羊肉价钱也跌了,那傻妞也疯得更厉害喽。”
……
世道如此,人人都不容易。
逢雪把豆包掰成小片,放凉一些后,喂给小猫吃。
小猫吃得很开心。
她望了眼蹲在羊旁边,傻呵呵笑的姑娘,脚步在空中顿了顿,落地时,脚尖却调转了个方向。
傻姑娘仿佛认识她,又或许是因为痴傻,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见她走近,傻姑娘擡起脸,眼睛弯起,绽开笑容。
逢雪把多买的一份豆包递给她,“你要吃吗?”
她瞪大眼睛,楞楞摇头,又擡起手指着她。
逢雪垂眸。
傻姑娘的手枯瘦,指甲尖长,里面黑漆漆的,手背大片被火燎过的痕迹,指节长着青紫发裂的冻疮,但完好的肌肤却是雪白的。
她不明白傻姑娘的意思,难道是过去认识的人?
但她也没来过榆阳镇,何以见过羊老汉父女?
又或许女人随手一指,其实并无什么意思,毕竟她只是个魂魄不全神智受损的疯傻之人。
羊老汉刚把女儿带到羊旁边,还没歇口气,扭头就见她指着逢雪,连忙过来低声下气道歉。
也许是常年低头劳作,他是个驼背,后背上好似背了口大锅,人也总是低着头,一副老实又可怜的模样。
“是我想同她聊聊天。”
逢雪也蹲了下去,与傻姑娘平视,问:“你想同我说什么?”
“哎,她是个傻子,”羊老汉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你同她说话,她听不懂的。”
周围人也笑着说:“哎呀,和傻子说话,这小姑娘莫非也是个傻子不成?”
逢雪只看着傻姑娘的眼睛,问:“你想同我说什么吗?”
傻姑娘与她对视,眨了眨眼睛,忽然咧开嘴,黑瘦指甲朝她抓来。
却不是挠她。
逢雪后退一步,站起身,才发现腰上系着的无病囊已经被傻姑娘夺去了。
“快还给人家!”羊老汉连忙去夺。
傻姑娘把无病囊贴着脸颊,嘻嘻笑着跑远。
羊老汉连忙去追她,“你怎能抢人家的东西?快些还回来!”
“嘻嘻。”
傻姑娘把无病囊当成什么稀罕的宝贝,紧紧贴在脸颊,边笑边跑,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
人们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
马蹄声嗒嗒而来。
骏马飞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路上疾驰,横冲直撞不避不让,丝毫不顾忌城门前的人群。
于是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鸡笼翻了,狗绳掉了,上演一出真实的鸡飞狗跳。
而羊老汉的傻姑娘还在痴痴傻傻地笑,朝飞驰来的骏马跑去。
马上的人挥舞鞭子,怒斥:“滚开些!”
鞭子还没落到傻姑娘身上,骏马嘶鸣一声,两只蹄子往上扬,搅得上面的骑士不得不抱住马脖子,才勉强没被摔下马去。
他气急败坏一看。
竟是个红衣剑客立在路上,只拔了下剑,便把骏马吓得不敢往前。
少女伸手,牵住傻姑娘,把她带到身后,冷冷地望了眼他,扶着傻姑娘转身走开。
坐在马上的是城中大户出门办事的骄奴,素来跋扈,见剑客离开,怒从心中起,扬起马鞭朝她的背影挥去。
马鞭划破空气,若是打在人身上,登时便会皮开肉绽。
他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
抡起的胳膊猛地落下,鞭子眼看就要落在剑客的后背。
咦?手里的鞭子呢?
“啪。”
鞭响竟从路边传来。
他扭头望去,一个极其英俊昳丽的少年倒坐在红鬃马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拎着长鞭,正朝他笑。
少年笑起来时,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弯起,恣意潇洒,好似天下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
见着他笑容的人,也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忘却尘世的烦忧。
但骑士眼下却笑不出来——自己手里的鞭子,怎地跑到了少年手上?
“啪。”
少年扬鞭,毫不客气地甩了过来。
骑士的脸上登时便多了道血痕。
他还来不及反应,那鞭子便接二连三打了过来,好似密集的鼓点。
骑士跌下马,抱头鼠窜,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妖人!你竟敢打我,可知我——啊啊啊!”
“啊啊!轻一点!壮士轻一些!”
“救命!救命!”
……
周围人群默契退开一圈空地。
城墙上的守卫瞧见这边骚动,大声喊道:“不许喧闹!”
叶蓬舟扬起脸,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我不过在与这位兄弟切磋武艺。”
方才不可一世的骑士,现如今灰头土脸,被鞭子打得脸上血痕纵横交错,仿佛顶着张血红的棋盘。
他蜷在地上哀吟,抱住脑袋发抖,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逢雪带傻姑娘走至路边,羊老汉马上过来了。
“还不快把东西还与人家!”羊老汉出口却并非担忧女儿,而是勒令她将无病囊还给逢雪。
傻姑娘完全不懂他的话,死死把无病囊死死攥在掌心。
逢雪犹豫片刻,说道:“让她拿着吧。”
反正她魔气沾身,不惧疫病,带在身上只是纪念徐大姐和师姐他们。但就算没有无病囊,那些过去的人,也一直在她的心中,不曾离开。
不如让这傻姑娘拿着吧。
“那谢谢姑娘了。”羊老汉咧开嘴,皱纹扯动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攥住傻姑娘的手臂将她牵走。
逢雪这才转身,看向鞭打骑士的少年,“好了吗?”
叶蓬舟把马鞭卷起,鞭子上的血迹点点沾在雪白的手上,雪地红梅般,显得有些晃眼。
周围人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纷纷让开条大道。
唯有那卖豆包的大娘好心提醒,“姑娘,公子,小心些,孙爷是都尉府当差,厉害着呢。”
都尉是个大官,但凡和都尉府扯上些关系,在寻常百姓看来,就是了不得的爷了。
逢雪不动声色,“无妨。”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平生最喜欢把这些爷打成孙子,是不?”
逢雪冷哼,“我看你更喜欢。”
“咱们意气相投嘛,多么难得!”
……
然而孙虎在都尉府当差,在守城卫军面前也说得上话。
等到了时辰,城门大开时,他一溜烟地跑到最先,躲在卫军后面,指着逢雪和叶蓬舟,“这两是妖人,快把他们拿下!”
卫兵们面面相觑,楞了一下,但还是举起手里的长枪,把逢雪他们围住。
逢雪叹口气,擡眸看向那位孙爷。
孙爷身子一抖,转身就往城里跑,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
他们同守卫说清方才之事,也有几个路人出来仗义执言,为他们作证。
卫兵们放下枪,让其他人通行,却独独留他们继续盘问,不肯轻易放他们进去。
在榆阳,青溟山的通牒也不大好使。
逢雪瞥了眼城墙上,有道人影藏在暗处,她眼尖才瞥见了。榆阳要塞,防备森严,外设禁制,内有阵法,就连城墙上,也会有通晓道法的高人驻守,强行闯城难度太大。
她按捺在性子,手却不由自主摸到剑柄。
摸上去,又放下。
放下来,又摸上。
小猫瞪大眼睛,“小仙姑又想杀人啦。”
逢雪手一顿,怀疑自己平时表现多凶残才让小猫误会。她将指腹摩挲了下剑柄,默默放下来,“没,我就擦擦剑。”
她本以为,凭借叶蓬舟的巧舌如簧,打理好守卫,进入城中不是难事。没想到在交际方面无往不胜的少年,居然铩羽而归,灰溜溜地回来了,闷闷喝了口手里的酒。
“怎么?”
叶蓬舟苦恼道:“没办法,他们就跟聋子哑巴一样,根本不接话。要不然,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进去。榆阳镇人那么多,混入人群里,他们很难找到。”
“那你呢?”
“人命为重,管不了这么多啦。”叶蓬舟拔出鬼哭刀,指腹抵着飞刀刀背,笑道:“小仙姑是在担心我?”
“自作多情。”逢雪攥紧剑柄,往上看去。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的战意,站在城墙上的人往前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