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第 76 章
疫鬼的巨手悬在逢雪的头顶。
只要往下一点, 便能把这座小城碾压成齑粉。
时间似乎凝滞在此刻。
巨掌悬在天空,飞扬的尘埃丶下坠的雨点,都停在了半空。
枌城开得热热闹闹丶无处不在的枌花忽地尽数雕零, 枯叶残枝之下,城墙黑色的焦痕逐渐展露。
这是一座被烈火焚烧过的小城。
身前女子面目全非, 白皙肌肤变成焦黑, 如云乌发卷曲如草, 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而善良, 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
逢雪眼中酸涩,低声道:“师姐, 如今是靖贞二十三年, 距离当年沧州大疫, 已过十五载。”
她来到的,是十五年前的枌城。
难怪如今城池戒备森严,枌城却没有宵禁,夜晚也能进入;
难怪徐大姐说枌酒闻名沧州, 她却从未尝过;
难怪师姐说给紫云师叔留了足够的膏药, 可师叔的腿病却越来越严重;
难怪小猫说,这儿的人身上都有虫子跳动……
其实她早该发现异常, 只是枌城中还有其他玄妙, 置身其中, 便难以察觉端倪。
“十五载啊。”陆紫翘轻声道:“真是转瞬即逝。”
十五年前,沧州大疫,尸横遍野。
本打算回山的医女听闻此讯, 调转方向,风尘仆仆来到沧州, 熬汤药丶制药袋,救人无数。
从平山到雁回,从雁回到枌城。
沧州大疫由此而始,沧州疫气聚集其间。
那时大疫肆虐已久,疫鬼已快形成。陆紫翘面对的,除却人魈疫鬼,还有白花教捣乱作祟。
而她的身边,没有师妹,也没有迟露白。
她开坛设法,请来雷霆,却发现雷霆劈散疫鬼后,疫气重新凝聚,疫鬼覆而又生。
于是她想到了传说里的瘟神。
人们对瘟神敬而远之,连山上的典籍里,也鲜少有瘟神的记载。
她摆设好法坛,请神念咒,瘟神迟迟不来。
疫气重新聚拢,遮天蔽日。
陆紫翘想起瘟神最初服食疫种的传说,燃香祷告,“弟子陆紫翘……愿将疫气引渡自身,以解沧州大疫之祸,生民倒悬之苦。”
云外传来凤鸟高鸣。
瘟神终有回音。
“枌城已是坟城。”陆紫翘看着逢雪,被疫气感染的狰狞面容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只有魂魄才能进入其间,师妹何以至此?”
逢雪攥紧掌心,“我……坐两个鬼魂的马车进来。”
“那我送师妹出去吧。”
逢雪没有动,而是转过脸,定定望着迟露白。
青年还顿在原地,微皱着眉,却不是在担心马上便要将他们碾压成齑粉的人魈,而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太心急。
若她是坐上死人的车辆才至坟城。
阿兄,又何以至此呢?
……
掉落的枌花覆而又开出嫩叶枝桠,悬滞空中的雨珠逐渐往上飞。好似时间开始倒流,枌城被火烧的痕迹被翠绿的草叶遮掩,又露出繁华熙攘的景色来。
逢雪攥紧剑柄,心中想,既然她还是生魂,却能进入枌城,说不定阿兄也无事。
他定然会无事!
就算真有什么,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师妹,快走吧,一会阵法运转,又出不去了。”
逢雪“嗯”了声,回头看她。
师姐面上的灼痕逐渐淡去,疫气感染而成的脓疱缓缓消失,恢覆最初遇见时蓝裙白衣清雅容颜。
“师姐……若我找到阿兄,劳烦师姐放他出来。”
“这是自然。”
“师姐,我再来看你。”
陆紫翘朝她微笑,“能遇见师妹,已是我意想不到的好事。”擡起手,一朵红莲炽火从白皙掌心飞出,飘到逢雪身边,“遇见已是万幸,师妹但往前行,我送你一程。”
火焰拥起暖风,落到逢雪脚下。
她跳到风中,朝陆紫翘拱手,从上往下看,满城酒花招摇,城池小道交错纵横,组成一个颇为熟悉的阵法。
“师姐。”她愕然问:“这座困阵是谁布下?”
“困阵?”陆紫翘笑道:“师妹阵法学得不熟练嘛。这是座安魂阵。”
逢雪挠了挠头。
她的术法水平皆是一塌糊涂,符法阵法也不精通,“安魂?”
“能举手之间,将一城纳入阵中。”陆紫翘面上依旧带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双眸中却隐隐有水光闪烁,“除了师尊,世上还有何人?只是弟子不孝……不孝啊”
……
大火点燃整座枌城。火光冲天,遮天恶鬼身形逐渐稀薄,疫气从它身躯流散,飘至法坛上的单薄身影。
于是,雪白的肌肤鼓起脓包,素雅面庞化作恶鬼。
她效仿从前的瘟神,以身为容器,吸收漫天疫气,一跃跳入火中。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这样完结。
……
千面又做了那个梦。
十五年前,他和教内另一面护法,争夺教主之位。白花教谁能当上教主,也要各凭本事。
这本事,并非两人决斗,比试本领,而是他们择两个地方,想方设法搅起动乱,为祸苍生。
谁杀的人更多,弄出的乱子越大,谁便更能让教众信服。
他特意动用教内的法宝——收藏许久的疫气,又在枌城经营多年,饲养出一只妖魔。
只需疫鬼现世,沧州定会伏尸百万,百里无鸡鸣,变成一片死地!
到时何尝教主之位不到手?
可惜偏偏遇上一个青溟山的小术士。
偏偏这个术士,还精通医道,一路救死扶伤,熬制汤药,救人无数。
若只做到如此,她也只能算个神医,不足以影响大局。
可她偏偏又不怕死,来到枌城。
那时的枌城,夜晚鬼怪肆虐,街上处处是躺倒哀吟的病人,疫气浓郁,人争相食。
连他自己也不敢久待。
也自然不会把一个看似柔弱的医女放在心上。
直到雷部部将乘闪电轰然而至,漫天雷鸣,照亮天空,又有传说里的瘟神助阵,堪比恶鬼的可怖神将驱散疫气。
他才知晓,来的并非什么弱不禁风的医女。
她是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彼时刚下山游历,初出茅庐,才声名不显。
疫鬼被灭,沧州大疫的计划化作泡沫。而他的对手,却在云梦那边策划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惨案,弄得大泽里浮尸相枕,水里挤满了不能轮回的水鬼。
千面功亏一篑,却不甘就此罢休。
他见医女身体里凝聚许多疫气,便想把她炼制成一个新的疫鬼。
但他不知,原来山上的真人,人间的金仙,居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那是个面色苍白,身量修长的年轻人,青蓝道袍垂地,宛若一座巍然而立的雪峰。
沧州白花教的总坛,聚集无数奇人异士,邪魔外道。每个人手头都血债累累,拉出去,皆是杀名赫赫的魔头。
他却通通无视,好似那只是些地上的蝼蚁。
周围邪修群起攻之。
青年双手捏诀,摆了个简单的咒诀。
泰山诀。
千面自然认得这个玄门无人不知的手诀,只想嘲笑:敢闯到白花教分舵来,竟只会这样简单的术法吗?
面上笑意忽地凝滞。
青年信步往前,快要刺穿他胸口的邪器以及执器的主人,在转瞬之间,化作肉泥。
血花四溅,却不染他青色的长袍。
仿佛真有泰山从天而降,把地上的人压作齑粉。
千面身体颤抖,牙齿打颤,咯噔作响。他素来自视甚高,以为自己修为高超,修炼成鬼仙,可以肆意妄为。
原来鬼仙与真仙,判若云泥。
他盯着杀神般的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
“啊!”
老人从噩梦中惊醒。
马上有年轻弟子殷切问候,又有红袖添香,为他擦拭面上冷汗。
千面摒退侍女,不愿在人面前露出颓态,但想起往事,身体隐隐作痛,心里也恨得想吐血。
那一年师凌云找上门,大开杀戒,只用泰山诀,便毁去白花教沧州总坛。
所有人都被碾作肉泥,只有他因修行之法特殊,侥幸逃脱,却也重伤濒死,倒在雪中,正好被雁回城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所救。
泼皮张老全帮他治病,他便教授泼皮“长生”之法。
如是多年,本来张老全马上便可以杀人代劫,尸解成仙,这个节骨点上,又来了个青溟山的修士。
青溟山青溟山。
千面默念这个名字,恨得牙痒。
最恨的不是那小道人杀了他的徒弟,而是,在面对她的剑时,他满脑子居然只有逃跑的念头。
只是个刚下山的小道人而已!又不是师凌云。
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凌云那次大开杀戒,几乎入魔,此后不再下山,肯定心境出了问题,修为说不定还倒退了许多呢。
他何至于害怕一个青溟山刚下山的小道人。
想到此处,千面坐直了身体。
“师父,张师弟惨死,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说话的白衣青年是他最疼爱的弟子,素日也知道怎么讨他的欢心,“不过一个小术士,也敢来惹上我们白花教,欺师父无能吗?”
千面身上剑痕隐隐作疼,却不能说什么,只好瞪他。
弟子见他面色不渝,料想自己师父睚眦必报的性格,便投他所喜,说道:“师父您是白花教护法,放眼整个沧州,谁敢这样对您不敬?不过是个小道人而已,我这就过去,把她抓来给师父出气。”
千面睨了眼他,“小道人剑法高超,你敢只身过去?”
青年面上便挂起讨好微笑,“谁让她得罪师父?身为徒弟,纵然身受百戮,也不肯让师父受半点气的。”
“你倒挺会说话。”千面摆手,“把圣女带过来。”
说是圣女,但几个教徒带过来的,却是一个被木笼关住的女子。
女子抱住膝盖,身形单薄,杂草般的乱发覆住面孔。
“护法,要放圣女出去?”
千面盯着木笼里的女子,许久,低声道:“不知这个青溟山的道人医术如何。疫鬼只有这一只了,还是留着吧。”
“那要如何对付她?”
老者扯动嘴角,冷笑:“她不是回来探亲吗,不知她的家人,可有她这样厉害的剑法,通天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