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第 62 章
到了傍晚。
苏彘拎着酒肉, 带过去一帮朋友,来到了迟家。
少时的夥伴现在俱已经长大,有了各自事业, 有人成了木工,有人成了瓦匠, 还有人继承家中的小店, 带了些烧酒烤肉过来。
大家在桌上聚会, 说起年幼时的糗事,不由哈哈大笑。
“我还记得, 杠把子带我们玩弹弓,拿弹弓射鸡屁股, 一射一个准!”
“还有上树掏鸟蛋, 下水捞螃蟹。嘶——咱们把鸟蛋螃蟹炖了一锅汤, 你们还记得那味道吗?”
……
逢雪剥着花生,小猫在桌上跑来跑去,追逐桌面晃动的影子。
“对了,阿雪这次回来, 是为了什么啊?探望家人吗?”
逢雪停了下, “雁回城不安全,战火不知何时烧到此处, 我要带着父母家人离开。”
围坐在桌前的青年楞了一瞬, 过了会, 他们轰然笑开,纷纷劝道:“你这就多虑了,从太祖开始, 战事就没有烧到过雁回城。”
“咱们大殷的铁骑,还怕北面那些蛮子啊?”
“有将军守着呢, 安全得很!再说了,雁回城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根就扎在这儿了,还能走到哪儿去呢?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方闹水鬼,山里有妖怪,还是咱这好!”
逢雪听他们的意思,也没反驳什么。她垂眸想了片刻,低声说:“若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我也不会跋山涉水,从山上走到沧州。”
四周岑寂了片刻,白壁上人影闪烁。
有人闷了口酒,惆怅道:“我们又没什么本事,离开家,就是无根浮萍,留在这儿,好歹是叶落归根。”
“哈哈,”苏彘干笑两声,“不说这些,大家来喝酒!杠把子,你从青溟山走到沧州,有遇见什么新奇事没?快说给我们听听!”
……
逢雪只选了灵石城几件不危险的委托说了,还提及左家岗上的闹僵一事。
众人就着花生烧酒熟牛肉,听得津津有味。
一时惊呼,一时悚然。
好似摆脱小城平凡的生活,跟故事里的人一样,深夜独上乱葬岗,抓鬼伏妖烧僵尸。
说者神情平淡,听者直呼刺激。
说到烧完僵尸,夜已深沈,少年们仍没有听尽兴。
“杠把子如今是有大能耐的人了,不妨露两手给我们瞧瞧!”
逢雪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王四,你也想挨我的剑?”
叫王四的少年怂了下脖子,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小时候挨你的大挨够了!小时候我就念叨一句那小子,你把我的裤子拖了,追了我三条街,咱杠把子从小就是鬼见愁,别说僵尸了,谁见了你都愁!”
众人哄堂大笑。
逢雪挠了挠脸颊,觉得不大好意思——托他们的福,她遗失在漫长前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确实挺……人见狗嫌鬼见愁的。
王四嘿嘿笑了几声,“不过杠把子性格确乎温柔许多,现在还没揍我,这是修道的缘故吗?不知俺家小翠能不能去学学道法?”
小翠丢了颗花生在他面上,一拍桌子,“王四!你有种再说一遍!”
王四抱住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又引起众人大笑。他抱头面壁一会,忽然想到什么,脑袋钻出来,说:“苏阿猪,你那不是有个稀奇古怪的案子吗?正巧杠把子回来了,让她看看呗!”
苏彘喝了数杯烧酒,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没错!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半夜三更,打更更夫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干喝了酒的少年,走在漆黑的长街,打算去存放尸体的义庄。
冷风直往领子里钻,王四清醒了不少,心生退意,正想去抓他家小翠的手,转头一看,小翠快贴到逢雪身上了。
他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悄悄往苏彘身边靠了靠。
苏彘:“咋,你害怕咧?”
“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怕。”
“哈哈哈鸭子都没你嘴巴硬。”
……
夜深本是宵禁的时候,但大家都是雁回城的熟人,苏彘又在官府当差,更夫瞧见他们,便没训斥,只念叨两句,让他们早些回去。
义庄在城中偏僻一角,是几间废弃的宅子空置下来,被官府拨去当停放尸体的义庄。
在几十年前,这儿是流民聚集之所,冻死过不少人。
逢雪往眉心一抹,悄悄开了天眼,在阴冷街道之间,果然发现一些漂浮而过的暗影。
但也称不上是鬼,只是些过重凝结不散的阴气而已。
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
在走来的路上,她听苏彘说起这桩奇怪的事。
雁回城新近死了三个人。死人倒也不算稀奇事,但他们两个死状都有些奇怪。
第一个死的人是城中的屠夫,最爱出门打猎。有一天清早,他死在自己家中。
死得很惨,像是遭野兽啃噬,肉都碎成一块块,不成人形。
但他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屋中也没有野兽闯入的痕迹。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由于还未查出结果,尸体只能停在义庄。
第二个死的是一个老酒鬼,也无什么亲人,平生最喜欢到小酒馆喝口烧酒,从早喝到晚犹嫌不够,还要打二两酒回去慢慢喝。
他是死在城里的小沟渠里,应是喝醉后,一头栽倒掉下去的。
然而小沟渠里早就没有水了,酒鬼却跟在水里泡了一宿似的,浑身肿大苍白,皮肤里湿漉漉渗出水,而仵作剖开他尸体,发现他肺里也全是水,很明显是溺亡。
“至于第三个人……”
“烧死的?”
苏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杠把子,你听迟老板说起过?”
逢雪摇头,“无火之处却烧成焦炭,我在书中见过这样的事情。”
小翠露出抹微笑,“阿雪果然学有所成,有阿雪在,就不必担心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打破寂静,她面孔苍白,手指向前方。
几个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小巷的尽头有一道僵硬的人影,在前方迟缓地走着,拐进一扇门里,便看不见了。
“他进的是义庄啊。”王四哆嗦嘴皮子,颤抖说。
“管他是谁!我们人多,过去瞅瞅!”
王四却不挪步,“我就待在小翠这,我保护小翠。”
几个人啐了他一口,快步冲到义庄,大喝道:“是谁?这里的尸上没有钱财,好歹积点阴德,别想着连这些可怜尸骨都偷!”
那人置若罔闻,依旧迈着迟缓的脚步往前走。
苏彘他们正想要把这无耻小偷给抓起来,却被逢雪拦住。
逢雪走了过去,那人步伐缓慢,她很快就追上了人,望了眼他炭黑的面容后,从怀里拿出张符咒,贴在他的身上。
其他几个人跟着跑来,看清男人的脸后,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走在路上的,是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第三具离奇身亡的人,是个拾荒的老头。
老头就住在这附近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每日出去,乞讨捡垃圾为生,相作伴的,唯有一群老鸹子。
有时候天冷,他会烧些枯叶子取暖。
前几日,老鸹天天叫得惹人心烦,街坊不堪忍受,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了老头的尸体。
他死在自己家中,是烧死的,家中却没有丝毫起火的痕迹。老头捡来的那堆枯叶就堆在旁边,竟没有点燃。
老鸹在屋顶飞旋,嚎叫不止。
“闹鬼啦!不对,闹僵了!”一人大声喊道。
苏彘稍微镇定,“这不是没动了嘛,别大呼小叫。”他偏头看向逢雪,“杠把子,他怎么起来了?是有人在捣鬼吗?”
逢雪扫了眼尸体。
尸体烧成了焦炭,但衣物却保存完整。衣衫褴褛,口袋打着补丁,依稀漏出几粒捏成碎末的馒头屑。
“老头以前一直喂老鸹呢,”苏彘说:“也真是可怜,没儿没女的,脏兮兮的,只有些老鸹子肯陪他。”
逢雪看了眼老人,说:“以后老鸹我们帮你喂,安息吧。”
老人攥紧的手掌打开,半块碎馒头掉在了地上。
苏彘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哇——哇——”
嘶哑的叫声从暗夜传来,又吓到几个人。
逢雪偏头一看,是只老鸹站在屋檐上,歪头看着她。相对片刻,老鸹飞了下来,站在尸体的肩膀上。
小猫从逢雪的衣领里钻出来,跃跃欲试想要去扑鸟,被逢雪按住了。
逢雪按着猫脑袋,低声说:“不要扑小鸟。”
“小猫不是想扑小鸟,小猫想和小鸟说话。”
“小鸟在说什么?”
小猫歪头认真听了会,“小鸟说,爷爷对它很好,我说,婆婆对小猫也很好!”
一猫一鸟,一个在“喵喵喵”,一个在“哇哇哇”,中间还有逢雪偶尔插嘴几句。
众人看楞了,茫然站在旁边。
乌鸦哇哇几声,忽地振翅飞起,逢雪跟在其后,说:“走。”
“走?去哪?”
“找凶手!”
……
在《云游记册》中,记载过一个故事。
某位弟子下山游历,途径一座城市,其中正发生一起不同寻常的案子。
一位老板死在家中,四周窗户紧闭,却是雷击而亡。
他察觉到此事不简单,询问衙役,才知非同寻常之事不止一遭。
有无水却溺亡的娼妓,也有无火却烧成焦炭的乞儿,只是前几次死的人身份低贱,才没有声息。
弟子便随衙役一起追查,正好遇见有死了一个人。由于是刚死,死者魂魄还未被勾走,也未消散。
他便用法术,让死者说出害人者是谁。
答案让众人都很震惊。
制造一串凶案的凶手,是城中一位卖馄饨的老人。老人老实淳朴,做馄饨一流,在城里卖了大半辈子的馄饨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奇之处。
衙役和那弟子找到老人独居的小破屋子。
进去的时候,老头还在搟面皮,做肉馅,为明日的馄饨做准备。
官差们都不信他是凶手,奈何道士坚持,于是把老头抓入狱中。
老头也没反抗,老实让他们抓走。
当天夜里,两名在牢房看守犯人的狱卒离奇暴毙。
一个血肉模糊,如被野兽啃噬,一个尸体干枯,只剩个干瘪皮囊。
而关在牢房中的老人也死去了。
死状极其安详,嘴角衔起笑意。
笔记后有那名弟子的心得:“风灾丶兽灾丶火灾丶雷灾丶水灾,五灾已过,恐尸解成仙矣。”
逢雪在路上和同伴说了这个故事。某个流派修行有成仙需经五灾一说,所以有人动了歪脑筋,让别人来代替自己经历劫难,而自己得以成仙。
“但是,”小翠紧挨着她,不解问道:“那老头不是已经死了吗?”
苏彘懂得多一些,回:“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尸解的最后一步便是抛却肉身吧?真成仙了?”
王四也悄悄靠近逢雪,插嘴道:“那不是鬼了嘛。”
逢雪:“差不多吧。”
道藏中有说,鬼仙虽曰仙,其实鬼也。修行中的人不悟大道,急于速成,以为自己超脱形体桎梏就能成仙,靠夺舍苟延残喘,其实和鬼有什么区别?
但无论何时,人们急求速成之道。
这种歪门邪道,倒也有不少人去选。
老鸹把他们带至一个胡同中。同行有好几个少年脸色变了——他们的家便在其中。
当经过自己家门口,他们长舒一口气,才恢覆轻松的神色。
但当走到老鸹停着的那户时,少年们还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老鸹带错了路吧?”
“张叔是个老实人,大家都知道的啊。”
“是啊是啊。杠把子,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还带我们砸过他家的水缸,他要是会邪法,不早把我们给杀啦。”
议论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和善的面孔。他似是有些惊讶,“小子们,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做什么?”
苏彘不大好意思,“张叔,那个……”
逢雪径直说道:“你想成仙是吧。”
男人眼皮抽动一下,笑着说:“哈哈,谁不想成仙呢?小姑娘,你看着眼熟,咦,你是迟家的那位姑娘,迟老板竟有你这样标志的女儿,真是了不得啊。”
他笑了笑,“若不是夜深不方便,真想请你们进屋呢。”
“挺方便的。”
逢雪的话又让他一梗。他把手按在门板上不妨,脸上笑容几乎要僵硬了,“大半夜的,不大好吧?就算你是迟老板的女儿,也不能私闯民宅呀。”
忽然之间,老鸹子叫了数声,从树上俯冲而下。
只见一道漆黑的残影掠过。
老鸹扑棱翅膀,利爪在男人面上抓出几道血痕。男人猝不及防中招,正想反抗,小猫也从逢雪怀中跳了下来,对着他的脸就是几爪子。
趁这个机会,逢雪往前一步,正欲踏入院中。
男人大喊:“老祖救我!”
还有人?
一阵劲风刮过,逢雪拔剑出鞘,往前一劈,“退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