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第 56 章
淡阳星星点点, 曳动如悄无声息的火焰。
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逢雪身子稍稍后倾,和他拉开距离,“不是因为沧州的葡萄酒吗?”
错落阳光中, 俊美的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星眸含笑, “葡萄酒怎么比得上美人手?”
“小仙姑, ”他眨了眨眼, “你说呢?”
逢雪攥紧扶危剑柄,掌心黏腻湿滑, 义正严词地说:“我是个剑客。”
“巧了,我偏偏喜欢剑客。”
“剑客只喜欢手里的剑。”
叶蓬舟身子倾了过来, 清凉荷风迎面, 他的眼睫如莲叶微颤, 一双眼睛明丽璀璨,又十分柔和动人。
“小仙姑,”他哑着声,微微发颤, “你看我, 配不配得上,做你的剑呢?”
逢雪移开目光, 躲避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太炽热了, 灼灼如榴火,好似能把人灼伤。
她的面上不由有些发烫。
喜欢这种心情,如何不明白呢?想当年她在山上……
想到沈玉京,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沸的热血也冷了下来。
自从下山以来, 和少年一起斩妖除魔,好似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沈玉京。然而每想起,一股屈辱与寒意不由涌上心头,让她全身发冷。
叶蓬舟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紧张地眨了眨眼,低声问:“小仙姑……你不愿意吗?”
“我也,”他红着脸颤声道:“我若为剑,也未必丶未必比不上扶危。扶危能斩妖除魔,我也能,扶危能除皮烤肉,我也能,我还能为仙姑沏茶煮酒,为仙姑扫地做饭。”
他厚着脸皮自夸自擂,“总之,我能做的事,可多着呢!”
逢雪抿紧嘴角,忍不住擡眸看他一眼。
少年一见她望过来,眼睛便弯了起来,只是眼尾微微发红,“小仙姑,你觉得,我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配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美人?”
逢雪心被轻轻扯动,慌张垂下眼眸,但呼吸毕竟是乱了,耳根也浮现一抹薄红,低声说:“你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佳人。祝你日后觅得佳偶……”
“何必要日后去寻觅呢?小仙姑,你不要装傻。”
逢雪咬了下唇,按紧剑柄,垂眸看着地上斑驳的阳光,和晃动的影。少年挨得她很近,身上独特的,独属于他的水乡荷风温柔拂来,让她想起昨夜的万顷月华,想起云梦摇曳交叠的荷花,和血海尸山里,那道独立在水边的血色身影。
叶蓬舟,这一世你的命运会驶向何方?
她心中悄悄问道。
而她只是想给魔尊打个下手,报答当年恩情,日后若为妖魔,也好在鬼国混个好职位,不至于被剑气贯穿,悄无声息死在泥地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脑子发懵,有些晕乎乎的。
叶蓬舟却凑得更近了些,挺直的鼻尖快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温热呼吸纠缠在一起,“小仙姑,你愿不愿意呢?”
他长长眼睫颤动,眼尾红着,似乎逢雪拒绝,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逢雪望着这张眉眼如画丶欺骗性极强的面孔,怔了片刻,眼睛睁大,“不”在嘴边徘徊。
“咚咚咚——”
气氛旖旎,春光烂漫时,木门忽被敲得震天响。
“咚咚咚——”
叶蓬舟不想理会,但逢雪如梦初醒,身子后撤一大步,“我去看看。”
“别管外面。”叶蓬舟拉住她的袖子,哀求道:“别管外面,小仙姑,我能有幸,做你的剑吗?”
“大师兄,大师兄,你在里面吗?快开开门,我们来找你啦!”阿要清亮的嗓音冲破院墙的封锁,撞入他们耳中。
逢雪偏头望去,“是阿要他们。来找你的。”
“别管他们。”
“大师兄,你有本事偷溜出来,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
几只猫儿跳上院墙,好奇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江要扯着嗓子,正要继续喊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师兄站在里面,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们。
陆沅后退了半步。
叶星月扯着陆沅的袖子,也跟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要乐呵呵地说:“大师兄!终于找到你啦!哈哈哈灵石城太守暴毙,我们一猜就是你做的!”
叶蓬舟俊面覆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们怎么来了?”
江要:“当然要来啊,我们都没路费回去了!大师兄你居然还租了个小院子,煮饭了没有,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叶蓬舟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女声。
“快进来吧,刚买了两斤碎羊肉。”
“羊肉!”江要嗷地叫了声,像饿狼般,撒丫子往院里冲。
小院之中支起了一方木桌,桌上放着一盘油乎乎丶香喷喷的碎羊肉。
肉!
肥瘦相间的碎羊肉!
皮炖得软烂顺滑的碎羊肉!
阿要眼睛紧紧盯着那盘肉,咽了好几口口水,听见陆沅一声“道友”,才艰难将视线移开,望向立在桌旁放碗筷的俏丽少女。
“迟道友,是你!原来你是从犯!”他大声囔囔。
逢雪不解问道:“什么从犯?先来吃饭吧。”
瞧把这几个孩子饿得。
几个孩子坐在桌子前,大口干饭。把碎羊肉拌入刚煮好的松软白米饭里,羊油滋润了每一粒米,让米饭增添醇厚的香味,再加上点葱花丶酱菜,便是道人间美味。
而在旁边,还有几盘叶蓬舟为逢雪做好的小吃,干炸小鱼丶熬得乳白的鱼汤,清甜软糯的陈皮红豆汤,米糕……
江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口干饭,边往嘴里塞着饭,边含含糊糊地说:“大师兄,你的手艺,还是丶还是这么好!”
不过叶星月没怎么被饿到。小姑娘吃饱后,便乖乖坐着,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眼神在逢雪和叶蓬舟之间转来转去。
逢雪找出几颗麻花糖,递给了她。
叶星月笑了起来,“谢谢姐姐。姐姐,你怎么和我师兄在一起呀?”
“对啊对啊,”阿要边塞饭边望着这边,“这是怎么回事?”
逢雪:“顺路而已。”
“顺路还住在一起啊?”
逢雪:“……省钱而已。”
这个理由似乎他们都很能接受。阿要点头,嘟囔声“果然如此”后,便继续埋头吃饭。
饭很香,可他吃着,总觉得有道阴森的目光幽怨地望着自己,擡头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自己大师兄手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垂眸转动手里的小刀。
“难道你们租的是一间闹鬼的凶宅?”江要问。
逢雪微怔,“你怎么知道?”
江要嘻嘻笑道:“我总感觉凉飕飕的。既然是凶宅,我就不害怕了。”
陆沅只低头吃饭,毫不关心其他事情。
家里存好几日的粮食全都被他们扫荡一空。等他们吃得肚子鼓起,打个饱嗝,才停了下来,开始讲述这一路艰辛经历。
一直到盛会结束,几个少年在山上蹲着,没有等到叶蓬舟回来,便想着下山来找他。
他们找人的方法也很简单,听说哪儿乱起来,就往哪儿走。
反正大师兄不是安分的人,肯定会搞什么乱子出来。
逢雪瞥了眼叶蓬舟,心中想,这办法倒也很实用。
然而最开始,他们只在梁州境内寻找,直到听说蔓山君和那场妖鬼盛宴,才赶到廉州,而后又听人提起灵石城太守暴毙身亡,连忙赶过来。
他们出发时没带什么行李,只从山上顺了几个馒头花卷,随身还带着一罐剁辣椒。
没有人面狗后,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赚钱,过得紧巴巴的,叶星月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然不能让她饿着。江要和陆沅只好把裤腰带勒紧再勒紧。
说到这儿,江要泪眼婆娑,掬了把伤心泪,“大师兄你好狠的心,来这边吃羊肉,也不知道喊一喊我们。”
叶蓬舟揉捏眉骨,叹了口气,“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耍戏法弄点钱吗?我们这一路到青溟山,不都是这样的吗?”
江要可怜巴巴地说:“不行啊大师兄,没有你我们不敢支起摊子。”他双腿夹紧,拇指指腹捏着自己的虎口,扭扭捏捏的模样,“我害羞。”
陆沅默默点头。
叶星月笑嘻嘻地吐了下舌头,“我不害羞,但我也不饿。”
逢雪想到他们日后的恶名,沈默了。
“行吧,吃完就回去吧,”叶蓬舟从袖子里拿出一些钱,“这些当做路费应当足够了。”
江要把铜钱一枚枚数好,珍惜地贴身放好,“那好,师兄,我们一起回去吧。”
叶蓬舟打了个哈哈,“我就不走了吧,”他望了眼逢雪,笑道:“我还想去沧州玩玩呢。”
“师兄为何要去沧州?”
“沧州葡萄酒素有美名,我想去浅酌一杯。给你们也带些回来,如何?”
“好啊,多谢师兄!”
“是葡萄酒吗?”叶星月捂住嘴偷笑,“阿要,你真是个大笨蛋。”
阿要挠头,“你这小鬼,为何又骂我?”
陆沅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表情冷冽,看着叶蓬舟,说道:“大师兄,你要回去了。”
叶蓬舟跳到院墙上,怀里搂着小黑猫,“为何?”
“师父要回来了。”
叶蓬舟笑着说:“那也不要紧,你们和师父说一声呗,等个一年半载,我带几瓮酒……”他望向逢雪,笑意盈盈,“和一片关外的白雪回来呢。”
“要是白雪到我们云梦,早就融化了吧。”阿要茫然道。
陆沅也跟着望了眼逢雪,嘴角轻抿,神色意味不明,“师兄,你用过那张图了?”
叶蓬舟脸色微变。
陆沅:“大师兄,你还是回去吧。不然,你想吓到迟道友吗?”
逢雪微微皱了下眉,心想,她可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不过陆沅所指是什么意思?难道使用那张鬼图,当真会有什么代价?
她不由又悄悄瞥了下坐在墙上的少年。
少年抱猫坐在烂漫春光中,风流俊美,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似乎装满了世上的快活与潇洒,不见丝毫阴霾。
但听见陆沅的话后,他的眼里,竟似出现一丝迟疑。
云梦几个人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讨论了会,准备要启程回去。
“小仙姑,”叶蓬舟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我再去沧州找你。”
逢雪摇头,“那时我不在沧州了。”
“那,小仙姑来找我,可好?等到夏日,来我们那避暑,看荷花,我给你剥莲子吃。”
逢雪含糊不清地“唔”了声。
怕她走错地方,叶蓬舟把地址说了好几次,还在拿笔在纸上写好,“就算小仙姑不来,能写封信过来也是好的。”
逢雪又“唔”了声。
叶蓬舟提起笔,弯起眼睛,笑道:“若你连信也不肯寄来,我只好去找你啦。山高水远,天涯浩荡,”他声音低了些,凑到逢雪耳畔,轻声许下誓言:“我总会追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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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念他?”
房屋遽然空荡,没有众鬼,也没有闹腾的少年。
逢雪终于有机会,拿出那具风干的老黄皮子尸体,针线拆开自己胸口,将黄太奶奶当作贡品,送给心庙中的无名邪神。
庙门打开,黄皮子的尸体被雾气包裹,缩入庙中,再出现时,只剩一张雪白的皮。
那瘦高的人影立在石台上,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逢雪下意识反驳:“没有。”
“没有吗?”
“我只是……空了下来,有些不习惯。”
人影骤然飘到她的面前。
这只是个由密密麻麻的萤虫组成的一片人影雾气。萤虫翅膀扇动,嗡嗡作响,逢雪拔剑一劈,虫群纷纷散开,如飘渺的雾气,无定的流水。
“直接来吧。我要学第二式。”
“啧,真不讨人喜欢。”
第二式叫做退魔。
雾气翻涌,逢雪执剑而立,紧张四处张望。
但浓雾之中,却没有如上次那样的妖怪冲出来,只是响起了声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雾气似乎变得淡了些,她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小院中。
“从心庙里出来了吗?”
不对。
这儿不对劲。
虽还是狸花巷上这方小院,但没有她和叶蓬舟布置的家当,依旧是他们初来时,桌椅翻倒丶布满灰尘的狼藉模样。
她谨慎推开门。
“吱呀——”
木门拖出长长声响,看见外面的景象时,逢雪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眸中漫过抹杀意。
熟悉的小巷里堆满了尸体。
猫儿的尸体丶街坊邻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有热情的班头夫妇,喜欢给她送鸡蛋的婶子,老是喊她去吃包子的婆婆……他们仰面朝上,肚腹破开,肌肤开始腐烂,一些蝇虫在空中嗡嗡飞舞。
逢雪仔细辨认一张张面孔,四肢因冰冷而微微颤抖。’
如坠冰窟。
这是心庙雾气所化的幻觉,并非真实之境。在现实,婆婆刚给她包好一碗馄饨,喊她过去吃呢。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但在看见熟悉的人失去生命的面孔时,她还是忍不住攥紧剑柄。
蝇虫嗡嗡如雾,在长街尽头,坐着个小女孩。
女童两三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眼睛弯弯。她和普通小孩并没什么差别,头上扎着双髻,手里拿一个拨浪鼓,正朝逢雪微微笑着。
逢雪提剑迈过尸体,朝她走去。
“姐姐,你是来陪我玩的吗?”女童甜甜笑问,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
手里拨浪鼓是用柔软的皮肤制成,两面都是美人的面孔,一面的美人在笑,一面的却在哭。
逢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小女孩眉眼漂亮精致,颇像她的娘亲。
冰冷剑光如月光掠过女孩的眉眼,剑尖穿胸而过。
女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穿胸的长剑,怔了片刻后,忽地爆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啼哭声,边摇动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转瞬,地上腐烂生蛆的尸身,全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