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小雨逐渐停了, 一轮明月从乌云里探出头。
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干净如洗,落满破碎的月光。
四下静谧无声,只有两个少年, 踩在月辉之中,相互搀扶, 慢慢往前行。
逢雪低声道:“你也真敢要。”
叶蓬舟大腿被黄皮子咬了几个洞, 走路一瘸一拐, 笑得却很开心,“城隍大气!”
逢雪想到揣在怀里的令牌, 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连山上的真人也不一定能有调动阴兵的本事,这可是再精通术法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城隍果然慷慨大气!
逢雪说:“那你还对城隍无状, 若是个小心眼的神, 别说给你这么多东西, 说不定还要揍你一顿呢。”
叶蓬舟笑笑,“这不是他还没揍嘛!等揍了再说。”他弯了下嘴角,“我们刚替他杀了那么大一妖怪,应当不至于揍吧?再说, 若是城隍要揍我, 有小仙姑替我说情不是?”
逢雪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 望着他。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 “小仙姑?”
逢雪轻声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看见猫儿都恭恭敬敬,怎么对着庙里神祇,如此无礼呢?”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 忽地一笑,“小仙姑, 你也真奇怪!你对猫婆婆那么尊敬,怎么一出手,就把太守给杀了呢?那可是百姓父母官,一城之主。”
逢雪冷哼一声,“德不配位,也算叫父母官?”她怔了下,“你不信城隍?”
“以前是不大信的。”叶蓬舟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葫芦,笑道:“现在看,廉州城隍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逢雪也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袖中令牌,点头,深表赞同。
“我也觉得哦!”
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垂下眼睛,便见小玄猫蹲在了地上,仰起小脑袋,轻轻喵了声。
逢雪微怔,“小猫?是你在说话吗?”
小玄猫:“是我哦!”
小猫的声音稚嫩,分不清男女,像个小孩子。它不觉有什么不对,跳到逢雪身上,趴在她怀里,舔自己湿润的爪子。
逢雪抱着猫,楞了片刻,才想明白,这应是城隍给猫儿的“奖励”。
灵兽要增长灵智,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光,和足够的运气。这次,是猫儿们的机缘。
它们变聪明一些了。
她转过身,其他狸奴跟在了她的身后。驱逐走黄皮子,猫儿们也付出一些代价,玄将军漂亮的尾巴被咬掉了一小截,垂在身后,梨花的前腿被咬了一个血洞,白毛染血,毛发一绺一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它们停在了猫婆婆的门口,喉中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今天晚上,猫儿离开了狸花巷,那婆婆……
逢雪心中一怔,也看向了那扇半阖的木门
婆婆还在吗?
玄将军小脑袋一拱,虚掩的门便被它拱出一条小缝,它率先走入了黑暗的小院,其他猫儿跟在了后面。
只有小玄猫,趴在逢雪的怀里,继续专心舔自己的爪子。
逢雪收回目光,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家里。
院中众鬼凑了过来,看见他们一身血染,伤痕累累,连忙关切询问,但他们失血过多,又累又困,懒得回答,摆摆手让鬼自己干自己的事去。
“哎呀,”赵铁牛拦在前面,“两位小仙师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血里泡了一遭似的,我记得城东有个神医,可灵了,快去看看吧!”
逢雪:“不必,睡睡就好。”
她皮糙肉厚,伤也好得快。至于叶蓬舟,大抵也和她差不多。
“这怎么能呢?!”赵铁牛连忙又迎过去,肿胀惨白的一张脸挤出殷勤笑容,“要不我去买点药?哎,我出不了这间院子,要不小郎君,你去给小仙姑买点药?”
叶蓬舟靠着墙,受伤的那条腿支着,双手抱臂,笑道:“好啊。”
逢雪:“胡闹!你瘸着条腿,还到处跑做什么?”
叶蓬舟便笑得更加肆意,一扬下巴,得意道:“你看,小仙姑舍不得让我跑腿。”
逢雪瞪了他一眼。
赵铁牛如此扭扭捏捏,他们都察觉到不对劲。于是逢雪不顾劝阻,径直推开了木门。
“啪。”
门板倒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狼藉,唯一完好的,是倒在地上的这块门板。
她看向了赵铁牛,目光平静。
但众鬼瞥见她手里利剑,齐齐打个寒战。赵铁牛作为宅中旧鬼,资历最老,此刻也很有担当地走了出来,硬着头皮说道:“两位仙师,真不怪我们,实在是今夜的雷太丶太可怕了!”
说起来狼狈。
对于城中普通百姓,这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要提前将衣物收好丶门窗闭上,酣睡时被惊雷吓醒,翻个身就可以继续去和周公相会。
但对于宅中众鬼,今夜可十分难熬。
天雷惊起时,整个小院的鬼都炸锅了,就连一直在上吊,谁也不理的女鬼,也吓得丢掉了手里的白绫,蹲在角落发抖。
其他鬼更不用说,蹿到房梁上的丶五体伏地的丶钻到橱柜里的丶一窝蜂钻床底下的,很快就把这小房子不多的几件家具,全都霍霍了个干净。
三道天雷劈下来,屋子里已经没有几件好的物件。
连碗都被摔成了粉末。
“嘶——”叶蓬舟心疼道:“我熏的那篮鱼干也全没了?”
赵铁牛浑身冒水,快哭出来了。
逢雪摆手,“这也不怪你们,我说,”她蹙了蹙眉,“你们还想滞留在阳世吗?若是想去阴司,我去找无常说一说。”
不过,无常每夜经过这儿,怎么会不知晓呢?
赵铁牛脸色惨白,脚下冒出一小滩水,“仙师,仙师,你看我们给你干活,每日砍柴烧火,干什么都成,别让无常来拘魂成不?”
逢雪心中想,困在宅院之中,只见四方天地,为何不直接去阴司,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投个好胎呢?
但她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让鬼魂们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扭头想把门闭上。
嗷。
只有一块门板了。
逢雪靠墙而坐,淋湿的袍子黏在身上,有些发冷。她把云衣脱了下来,珍重叠好,身上只有件浸满血与雨的布衣,夜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门窗都被众鬼砸了,屋顶都弄出几个破洞。
现在小破屋没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清凉夜风拂来,如冰刃刺骨。此时此刻,要是能有一瓮热酒丶一桶热水,和一片柔软温暖的被窝就好了。
冷月清辉,静静洒落。
逢雪垂下眼眸,瞥见自己脚边的影子,慢慢掀起眼皮。
叶蓬舟站在门口望着她。
月光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的身影峻峭如孤峰,一双眼睛却很亮。
对视了一会,逢雪开口,打破沈默,“不回你自己的房间?”
叶蓬舟笑了起来,拖着瘸腿靠近,一屁股坐到逢雪旁边,“小仙姑,你想去喝口热酒,洗个热水澡,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睡一宿吗?”
逢雪搓搓冰冷的脸,搓掉脸上血垢,说:“半夜三更,哪有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番一身是血的模样,没有哪家客栈敢放他们进来。邻居倒是好心,会迎他们进门,班头家好像灯还是亮的来着?
这想着,叶蓬舟朝她眨眼,邀请道:“小仙姑,随我去桃花源吗?”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去。”
叶蓬舟叹口气,“好嘛,桃花源有美酒佳肴,有热腾腾的汤,还有小鱼干……”
“小鱼干!”
逢雪的怀里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它方才还在睡梦中,听见“鱼干”骤然醒来,眼睛瞪得很圆,重覆道:“小鱼干!”
叶蓬舟点头,笑道:“对啊,桃花源有小鱼干,小猫想不想去桃花源?”
小玄猫便说:“小猫想去桃花源。”
叶蓬舟努了下嘴,“和我说可没用,你得和小仙姑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逢雪,“小猫想去桃花源。”
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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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来得快,也消失得很快。深夜的阒静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惊呼打破。
班头慌张起身,和衙役们一起去太守府邸查看。街坊被吵醒,次第亮起烛火,好奇往外张望。
倒是这间素来闹鬼丶鸡犬不宁的小院,却难得平静。
没有龙虎斗,也没有鬼闹腾。
众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无事可干。
满院月色如水,摇动的竹影似荇。
赵铁牛在月色里,仰头望着月亮。
“铁牛哥,你刚刚咋不停仙师的话,不让她告诉无常呢?”
赵铁牛瞪那死鬼一眼,“你想去阴司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铁牛大哥。”一个病怏怏的死鬼飘到他的面前,“尘世千万苦,若到彼岸,也许能得解脱,你为何愿意在这样一个油锅里煎熬呢?”
赵铁牛叹道:“不成丶不成,都说到了阴司,要喝孟婆汤忘情水,我可不能喝那东西。”
他瞥了眼眼前死鬼。
是个苍白文弱的青年,一脸菜色,五官倒是生得端正。
“嗯?”赵铁牛觉得他面生,“你新来的?”
青年点点头,“正是。大哥难不成还会为情所困?”
赵铁牛甩甩手,叹气道:“哎呀,怎么我就不能为情所困啦?”
旁边几个相熟的鬼笑着调侃:“赵铁牛,你死这么久,你媳妇肯定改嫁不要你了,别想着做对鬼鸳鸯,快投胎吧!”
赵铁牛狠狠瞪他们一眼,“胡说八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就的惦念我家阿黄……”
众鬼笑得更大声了。
赵铁牛丢了面子,便把怒火洒在刚来的新鬼身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今年多大?籍贯何处?”
说着,他的鼻子耸动几下,靠近青年,忽地大笑道:“你该不会是被狗儿撒尿臭死的吧?怎么身上这样重的狗尿味?”
众鬼便忘却赵铁牛那一茬,跟着笑了起来。作为滞留在此地,又不愿去投胎的鬼,生活实在没什么乐子,每有新来的鬼,探究他们的死法,大声嘲笑他们,便是难得的趣味了。
那青年的神情却微微一变,眯起了眼。
赵铁牛嘻嘻笑:“兄弟,别介意,咱们都是被笑过来的。你叫啥名字?啥时候死的啊?不会真是摔到狗屎堆里吧?”
青年道:“小生姓行,排行老六,铁牛哥叫我行六郎便是。”他瞥了眼窗洞,里面黑黢黢的,“两位仙师在休息?”
赵铁牛点头,“是呐,伤得那么重,就跟血池里打滚一样,那个小公子,腿都断了,啧啧。”
行六附和道:“真是可惜。要成了个瘸子,以后可怎么办?”
赵铁牛瞪大眼睛,“这两位高人很厉害的!别看他们年轻,本事可不小,那三道天雷说不定都是他们劈下来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天上星君下凡。星君会当瘸子吗?当然不会!”
其他鬼纷纷点头称是。
有个鬼突发奇想:“他们要真是天上星君,那我们算什么?”
“我帮高人烧过火,那我就是星君烧火杂役!”
“我是星君跑腿。”
“咱们也能到天上去看看吗?俺能去月宫看一看恒娥吗?”
“呸,你个色鬼!”
……
行六不理会这群嘁嘁喳喳吹牛的鬼,来到窗边,往里面望去。
屋内空荡,一地狼藉。
“两位仙师呢?”
赵铁牛过来一看,震惊道:“哎,不在这儿吗?刚才还在呢。也许他们又去其他地方了吧,高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行六立在窗洞前,片刻,嘴角噙起一丝笑,望向了面前的汉子。
赵铁牛被他看得发怵,“看丶看我干啥?”
行六把手搭在了水鬼的肩头,轻声道:“你运气不错。”
“啊?”
直到青年转身离开,赵铁牛也没明白怎么回事。
“啊?他不是个鬼啊?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用力眨眼,“可是,他也没有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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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桃花纷飞,和风拂面,她泡在温泉中,温暖的水流淌过冰冷的肌肤,拂走身上的疲惫。
叶蓬舟竟把她拉到了一处温泉。
泡在温泉水里,擡头是飘飞的粉红粉白花瓣,灿若云霞。
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时在想以后行事隐秘些,免得白花教的人再来寻仇,一时又想,借道阴间后,星夜便能回家,也不知道阿父阿母如今可还好?阿兄如今娶妻了没?弟妹又长高了多少?
还有黄太奶奶的尸身,或许可以拿着给心庙里的那尊邪神,说不定还能学到一招两式。不过,那得找个寂静无人安全之地,再去打开心庙……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坠入黑甜梦乡,再醒来时,景色如旧,桃花漫天,美得如梦如幻。
这样绮丽的景象,却是在提醒她,所处的并非桃源,而是身在一副鬼图中。
逢雪跳出温泉,水珠落地无痕,衣物干净而干燥。
走过几颗桃树,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翠绿的野草有膝盖高,小猫的身影几乎被野草淹没,只隐约能看见翘起的小黑尾巴。
草地里,还有米粒般的野花,白的丶紫的丶黄的丶蓝的,为草地添上星星点点的点缀。
少年便是躺在这样一片山坡上,双手垫在脑后,口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逢雪坐到他的旁边,往下望去,屋舍俨然,田地青青,农人低头田间劳作,妇人相约河边洗衣,稚童在路上嬉闹游戏,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村口,笑着唠嗑,说些趣事。
一副岁月安好的景象。
只是游戏的稚童,脑袋少了半个,耕作的农人,弯腰时除草时,经常脑袋骨碌一下便从脖子滚了下来,还有河边浣衣的妇人,洗着洗着衣服,自己的手跟水一起飘走了,还要费半天功夫去捞手。
逢雪扶了下额头。
就,挺奇怪的。
草地里有草有花,小玄猫却只玩了一会,便纵身一跃,跳到了叶蓬舟的胸口,仰头看着逢雪。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小猫,你怎么不玩了?”
小玄猫歪歪头,“没有虫子——”它娇声娇气地说:“小猫想玩虫子。”
逢雪笑了笑,“和我说可没有用。”
她指向躺地上的人,说:“得和他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少年,“小猫想玩虫子。”
叶蓬舟笑了,“小仙姑,你还真是……学得可真快啊。”
小玄猫咬他的袖子,“小猫想玩虫子。”
但是桃花源里没有虫子。莫说虫子,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没有生命的迹象。
逢雪回头望去,桃花乱落如红雨,绮丽又诡异。
叶蓬舟起身坐起来,说:“走!咱们进村去。”
“小猫想玩虫子。”
“想吃鱼干吗?进村给你吃鱼干成不?”
“好!小猫想吃鱼干,小猫想玩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