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第 49 章
一盏油灯如豆, 灯火昏黄。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灯下,绣花针在布满褶皱的手里转动。这样细致的针线活,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眯起眼睛, 脸几乎贴在了布上。
几只狸奴蹲在她的身边丶膝上丶手边和装满碎布头的篮子里。
年幼的小猫用爪子扑毛线球,快要扑到桌子下时, 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猫冲了出来, 把它们全揍回去, 再将毛线球叼回篮中。
它跳至阴影里,融于黑暗中, 一双幽绿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老妇人。
这是狸花巷里一间小屋的日常, 平平淡淡。
烛光擎起片小小的天地, 外面的风雨都与此无关。这里不大, 但有毛线球丶小鱼干丶温暖的被窝,对于猫儿来说,正正合适。
一声闷雷从天际滚过。
猫儿忽然都有些不安,擡起头四处张望, 喉咙发出呜呜的叫声。有几只猫从柜子跳下来, 不停蹭婆婆的手背。
“快下雨了啊。”猫婆婆打开窗户,往外面望了眼, 冷风卷了进来, 几块碎布飞起, 在风中打旋。
银发微颤,老妇人擡起脸,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喵。”黑猫走到窗台上, 与她一齐望着天上厚重的乌云。
其他猫儿也陆续跳了过来,“喵喵”不停。
老妇人侧耳细听, 好似在认真听猫儿们说话。
众猫你喵一声,我喵一声,热热闹闹。
“原来如此。”老妇人点头,转身来到柜子前,打开木柜,拿出竹篮。碎花布下盖着的是烘干的小鱼干,猫儿闻见鱼腥味,纷纷跳了出来,大肥狸溶溶扑到婆婆的脚边,直立起来,嗷嗷叫着祈食。
婆婆坐了下来,一个一个念着它们的名字,如同沙场点兵。
“溶溶。”
“喵!”
大肥狸叼着鱼干,心满意足地跑到一边。
“乌云。”
“喵呜~”
“踏雪。”
“喵。”
……
最后,婆婆拿起根最大的鱼干,喊道:“玄将军。”
一直蹲在旁边的大黑猫跳到桌子上,看着婆婆,却没有叫一声做回应。
这是只通体墨色的大猫,比普通猫儿大上一圈,长毛,眼睛炯炯有神,竖起的尾巴如同将军背后的旗杆,气质沈稳威武。它没有如其他馋嘴的猫儿一样,叼走那条小鱼干,只是静静望着婆婆。
“去吧。”猫婆婆摸了摸它的脑袋,“去吧。”
玄将军的尾巴沮丧垂了下来。
婆婆把鱼干递到它面前,“去吧。”
“喵呜。”它依旧没有咬起鱼干,只是呜了声。
其他猫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跳到婆婆的膝盖上,挤在她的脚边,“呜呜”有声。
婆婆笑了笑,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孩子,说:“猫儿呀,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宿,譬如金乌总会飞往扶桑,水滴总会流入大海。”
“喵。”猫儿认真听她讲话。
“落叶归根,强求不来,人生本如逆旅,我们都是行人。”
“喵呜。”猫猫瞪圆了眼睛。
婆婆挠了挠乌云的下巴,又摸摸溶溶的脑袋,最后看向了玄将军。
大猫坐得笔直,眼睛幽绿。
婆婆朝它微笑,“去吧,今夜就不必守着我。”她朝它们招招手,推开了木窗。
一窗风雨灌入屋中,吹起老人杂乱的白发。
“去吧。”她招手催促。
猫儿们伏在老人的脚下,呜呜回应,一声接一声,如同婴儿的啜泣。
是玄将军先站了起来,伸了懒腰,忽地叼起了桌上的鱼干,跳出窗外。它几口吃完鱼干,回头喵了声。
众猫便跟在它的身后,灵巧跃出了窗台,跳上湿滑的墙垣,一个接一个,动作敏捷,奔跑带风,掠过蛇群,冲向无垠的暗夜。
“咦,”宋婶打开木窗,“今夜的狸奴怎么都不叫啦?”
吴班头凑到窗边往外看,“好大的雨,想来它们窝在暖呼呼被窝里,都不想出去咧。”他抱住妇人的腰肢,“娘子,好娘子……”
“老夫老妻还这样不正经!”
宋婶骂了一句,转身拍他的手,正欲合上窗时,一声巨响吓得两个人齐齐往外望去。
原是那只叫溶溶的大肥狸猫一脚踩滑,从长着苔藓的高墙摔了下来,砸倒了放在墙边的铲子。
它尴尬地左右张望,舔了舔自己的毛,又重新撅起大屁股跳上院墙,跟入大部队里。
眼看一只又一只猫儿动作轻盈迅速地从墙上跃过,班头夫妻看呆了。
“这架势——”班头摸摸下巴的胡须茬,“狸奴行军?”
宋婶:“难道它们一起抓老鼠去?”
但一同住在狸花巷里这么多年,和狸奴当了这么久的邻居,班头夫妻忽觉有一些不对劲。
班头拿起蓑衣,“我去旁边看看两位高人可曾在。”
宋婶摇头,“他们一早就出去了……我们还是闭好门窗吧。”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看出些目光中的担忧,合紧了门和窗,熄灭油灯,坐在窗户前,听外面狂风大作,暴雨敲击屋顶丶树木之声,只能默默拜城隍老爷,祈愿狸奴平安回来。
“明日我们去买条鱼吧。”
“一条如何能够?得买一筐!”
……
玄将军带着猫儿跳入黄皮子中,瞬间冲散了活尸与黄皮子的阵型。它们爪子尖锐,尤其是玄将军为首的几只黑猫,扑到黄皮子的脸上,一爪子勾出它们的眼珠子,动作利落凶残。
无常看着,忽然觉得眼珠子有些疼,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低声说:“我还要谢谢这些猫儿平时手下留情咧。”
“狸奴道友好厉害啊!”宋风停大声赞叹,“快把太守给杀了。”
玄将军似是能听懂他的话,化作一道漆黑的旋风,从尸墙中穿过,仗着身形轻盈丶动作灵活,接连躲过几道无形的风箭,冲到了床榻之上。
“喵呜~”小玄猫颠颠跑过来,要蹭它的下巴。
大黑猫威严地坐在床上,仰头看着面色惨白的男人,一双幽绿的猫儿眼没有什么情绪。
就好像坐在血泊里的大将军。
“喵!”
小玄猫翘起尾巴在它身边走来走去,企图吸引它的注意。
大黑猫的视线转向了太守的脖子。
那截肥肉堆叠丶颈纹明显的脖子,肤色惨白,温度森冷,没有生命的质感。
咬起来一定不如耗子那么美味。
玄将军谨慎地踩了在太守微弱动弹的胸膛,盯了脖子片刻,伸出尖锐的牙齿,就要咬住那截脖颈。
忽地,它浑身炸毛,往上跃起,回头凶狠“呜”了声。
太守胸口插着一截长剑,明如秋水的剑刃微微颤抖。
已然气绝。
少女朝它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玄将军,冒犯你了。我来杀他吧,别脏了将军的牙。”
灵兽沾上人血,不是件好事。
太守这笔血债,还是算在她头上罢了。
玄将军“喵呜”一声,想起她素日鱼干贿赂,还勉强原谅她冒犯自己将军之威,但未消气,便一爪子按住旁边的小玄猫,给它一顿舔毛,后背的毛发舔得湿漉漉的。
长剑插入太守的胸膛,一剑毙命,身死债消。
那女鬼的面孔浮现一丝愤恨之色,将双手往自己肚皮往下按。
“啊——”
她凄厉又痛苦地嚎叫着。
黑色的雾气从她身上剥离,如同剥去一张皮般,女鬼细腻白皙的皮肤,开始腐烂生蛆,灿若秋水的双眸,变成黑漆漆的眼洞,大张的红唇迅速枯萎干瘪,变作皱巴巴的皮,贴在白骨上。
眨眼,美丽的女子变作地底腐烂已久的干尸。干尸大张着嘴巴,犹在无声呐喊,身子艰难扭动,想要继续生下自己的孩子。
而她身上散出的漆黑雾气逐渐合拢,变作一面小旗模样。
“阴司令旗!”无常激动道,“快抢到它!”
令旗飘往地面。它从女鬼身上脱离后,本该直接回归冥府。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轻易让它回去。
逢雪在看见令旗后,马上冲向了过去,但早有一只黄皮子纵身一跃,抓起了令旗。
刀光把黄皮子的手臂劈断,带血的爪子与令旗一齐飞起,众多黄皮子跟着跃起。
狸奴也纷纷加入战场,去争夺飞来飞去的令旗。
血肉飞溅,毛发乱飞,场面十分混乱。
忽地,一只大肥狸从尸堆里钻了出来,嘴里叼着小旗,眼睛瞪得圆圆,一脸茫然。
逢雪心中一喜,伸手道:“溶溶,过来。”
大肥狸猫呆滞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一股泉水般的清澈,宣纸般的空白。
叶蓬舟身上却随时带着招猫逗狗的小玩意,从袖中掏出一条小鱼干,“来。”
大肥狸眼睛一下子就有了光,“喵呜”一声,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
“喵呜”的时候,嘴里的小旗却掉在了地上。
旁边黄皮子蹿了出来,叼起旗子就跑。
逢雪:……果然不能指望一只贪吃的肥猫。
她瞥眼裙下蠕动的女鬼,心中一寒——快来不及了。
拿出装紫霄雷符的木匣,跃至高处,身边,是那尊从庙里背出的城隍像。
“玄将军,带你的部下离开吧。”她大声道,“无常,你也走。”
玄将军仰头看了她一眼,低低叫几声,呼朋引伴,相约离开。
无常身为鬼,本来便畏惧天雷,听她开口,马上一溜烟跑得没影,头也不回。
逢雪把木匣打开一线。
天边乌云重重,隐隐透出雷光,隆隆声响,如同虎啸龙吟。
猫儿仰起脑袋,看着隆起如小山的阴云。
“这阵势,”宋雨停面孔苍白,低声道:“莫非是传说中的紫霄天雷?”
“大哥说只有青溟山的真人才能请来天雷。”宋风停眼睛发亮,“难道迟道友是真人?可是样貌这般年轻的真人,不是只有那位据说是人间金仙的凌云真人嘛。”
他摩挲着掌心,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凌云真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宋雨停捂住了脸,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你个大呆瓜。”
能随手拿出紫霄雷符,迟道友在青溟山定不是普通弟子。宋雨停也没有旁边人头脑那么简单,思路开阔,她想起少女飘逸如仙丶气势如虹的剑法,眼睛一亮,心想,难不成是剑仙?
剑仙之威名,她只听别人说起过。
祸害一方的老妖怪,残杀无数生灵,几位道友联手除妖,却抵挡不得。正要被妖怪一口吞下时,忽见半空飞来一柄飞剑。
来若雷霆,在空中划开冷冷一道白光。
转瞬妖怪便身首异处,而那柄长剑却如一道流星般迅速飞走,只有地上断成两截的尸体,来证实一切并非一场梦。
而那出剑的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曾出现过。
自始至终,只有一把飞剑。人在百里之外,御剑天地之间,妖魔鬼怪,无一敢撞其锋芒。
宋雨停本来以为,那只是书上的传说——
毕竟,术法是实打实就在那的东西。就算连市井普通人,若是苦修几十年,诚心聪颖,也能学会几个简单的小法术,会搬运之术的江湖人丶会驭蛇之术的戏法师丶会安魂之术的乡村郎中……
虽说比不上真人擡手翻云覆雨,覆手地陷山崩,但也颇为实用了。
而像他们这些门派嫡系弟子,有法器符咒傍身,面对妖魔能财大气粗甩出一叠符咒,或是拿起一方法印。
但所谓的剑仙,似乎只有一人丶一剑,神出鬼没,缥缈难寻。
谁也不知道,百里之外取敌首级的剑仙,要如何修炼。
……至少也要有把能飞的飞剑吧。
宋雨停眼神发飘,一时思绪联翩,看看逢雪手捧的木盒,又看看她随意放在檐上的剑。
长剑饮过血,如今被雨水冲刷得明净,又很像迟道友的眼睛。
清凌凌的,干净又锋利。
但似乎也是一把普通的剑?
“能随意拿出一张紫霄雷符,”宋雨停谨慎地评价,“迟道友若不是在青溟山地位非凡,那就是个……唔,很受欢迎,人缘颇佳了。”
逢雪没注意到,也无暇去注意两个少年看她的眼神闪闪发亮。
她手捧木匣,立在高处,灿烂如朝霞的云衣丝毫未染雨水泥点,被大风吹起,飘飘欲仙。
“替我护法!”她朝底下少年喊。
叶蓬舟应了声,拔刀立在她的身边。
符咒用起来比术法简单,至少对逢雪而言是如此。但这张符不凡,咒语念起来也有些长。
“律令大神,万丈蓝身。炁冲云阵,声震雷霆……”
乌云之中透过一道紫光,沈闷的雷声如同马蹄踏踏,好似有一队天兵天将,骑着飞马,从天边疾驰而来。
黄皮子奋不顾身飞扑上来,转眼被刀光劈作两段。
地面隆隆震动,逢雪的身体忽然一晃,旁边城隍像往地上栽去。
低头一看,一只有屋舍大的老黄皮子伏在地上,撞击着她所站的高楼。
这是一座六层高的观景楼,太守特意修筑,往东可以见蔚然深秀的青峰茂林,往西可以见繁华热闹的城池,往南可见山上灵石古寺,往北可见麦田青青。
用来赏花赏月,宴请宾客,素日笙歌唱响,花好月圆,是个讲究又精致的地方。
岂有似今日这般?
砖瓦如雨劈啪落下,飞檐翘角挂着无数断肢残臂,血肉丝丝。
叶蓬舟拔刀而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刀下黄皮子数量越来越多。
黄太奶奶见无法攀爬而上,便变作原形,来撞这座高楼。
这确实是好大一只黄皮子,伏地便有两层楼高,如一座小山,猛地朝高楼撞来。
“轰——”
高楼猛地一摇。
逢雪扶住往下倒的木像,聚精会神,继续念道:“霹雳使者,迅速无垠。火光万里,符到奉行……”
整座高楼往东面斜了过去,宋风停和宋雨停撑起受伤的身体,连忙往旁边闪去,猫儿与小黄皮子们也四处散开。
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整座高楼倾倒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大块大块砖石滚滚坠下,把一片活尸压在了底下,砸死好几只躲避不及的黄皮子。
连灵智几无的活尸都在往旁躲,叶蓬舟却迎了上去,在砖石间穿梭。
“叶道友!”宋风停大喊,“别进去——”
“轰隆——”
高楼轰然倒地,一场大雨过后,烟尘被雨水压住,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只是地面嗡嗡颤动,昔日的玉楼金阙,繁华府邸,转眼变作地上一堆隆起如山的废墟。
宋家兄妹捂住了耳朵,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头皮发麻,无端想起了方才女鬼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没想到这断井颓垣来得这么快。
等等,女鬼呢?两位道友呢?
天上的电光越来越盛,几要透过的乌云,将夜空照亮。
“啊——”
女鬼仰起脖子,伸出手,往自己裙下一掏。
她血红的裙子早已被掀开,露出两条嶙峋的骨,上面只有层青黑的丶皱巴巴的皮覆着。
裙下已经积了滩漆黑的粘液,分不清是腐烂的脏器碎片,还是别的什么。一个小小的头颅卡在了双腿之间,卡在腐烂的脏器间,卡在母亲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丶戛然而止的生命间。
但女鬼依旧用尽全力,想把它生下来。尖锐的指甲握住那个漆黑的发顶,用力往外拔。
跟拔萝卜似的。
他们甚至已经能看见婴儿漆黑柔软的发顶,和雪白柔嫩的肌肤。
宋雨停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要上前去阻拦她,至少将鬼婴的出生阻拦个一时片刻。
不,应该称作魔婴了。
但她浑身冰凉,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腿软得几乎迈不动路。她旁边的宋风停也没好到哪里去,颤颤巍巍把手伸进口袋,去摸自己的法宝。
婴儿的头颅已经被拔了出来。
是个漂亮的孩子,肌肤雪白,头发浓密,睫毛纤长,还有张樱桃般殷红的小嘴。
小嘴微微张开,正要发出她在世上的第一声啼哭。
“遭了糟了。”宋雨停面色惨白,这一声魔啼发出,方圆百里不知会死多少人。
宋风停匆匆忙忙摸索自己的百宝袋,手指不停颤抖。
这时,不知何时,掉下来块小石头。
应是从那片废墟上坠下的吧,从飞起的檐角咕噜滚下,又被巨大的芭蕉叶弹开,叮当一声,落下魔婴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声音被堵在了喉咙中。
宋风停面色一喜,终于从布袋摸到一个法宝,“摸到了!看我的。”
“叮铃铃——”
“急急如律令!”
逢雪恰好念出这几个字,就听见一阵铃声,脚一软,差点栽了下去。高楼倒塌之际,她一手捏诀念咒,一手托着城隍木雕,在躲闪之际,竟还遇见了个躲在其中的妇人。
幸好叶蓬舟也跑了进来,让她不至于太狼狈。
咒语最后一字念完,乌云之中,那道蛰伏已久的闪电,便听她之令,轰隆一声,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了下来。
“轰——”
黑夜被骤然照亮,那只巨大的黄皮子身形急遽缩小,藏到尸堆之下,而还在生产中的女鬼,则是把身子翻过来,蜷成一团,想竭力护住只露出一个脑袋的魔婴。
第一道天雷落下。
活尸的尸体被劈成焦黑,碳化,形成一座漆黑的小山。
女鬼蜷着身体,只剩下一截惨白的骨架,在骨架之下,被劈得漆黑的小小婴孩轻轻蠕动,双手环住自己娘亲的白骨。
“轰隆——”
不等众人反应,第二道天雷又轰然落下。
焦黑的尸体劈里啪啦落了下来,第二层则是由无数黄皮子组成的“球”。转眼,妖怪们皮糙肉厚的身体,也被天雷劈成的黑炭。
出生了一半的魔婴已不怎么动弹,和女鬼紧紧挨在一起,好似相拥。
第三道天雷紧随而至。
天地似乎都被照亮,宋风停宋雨停紧紧捂住耳朵,闭上了双眼,不敢直视天雷之威。
逢雪微微眯起了眼。
若紫云师叔在,设法坛丶写呈表丶点雷部众将,说不定能多请几道天雷,但这张符咒,只能降下三道天雷。
鬼母女紧紧拥抱着,在天雷之中,化作了尘埃,随风飘去。
至于那层黄皮子组成的“壳”,也在这道天雷变为齑粉,露出最底下的那只通体雪白的黄皮子。
那些活尸和小黄皮子,竟真为黄太奶奶挡住两道天雷。
但此刻,在最后一道紫霄天雷中,在翻腾雷云,万丈电光中,它避无可避。
焦臭味刺鼻难闻,电光灼得眼睛生疼,逢雪依旧睁着眼睛。
“轰隆隆——”
小山般的废墟在雷电面前渺小如同蝼蚁。
天地都被这道雷光撕裂,荡开一股强烈的劲风。
逢雪眼睛不由自主流出了眼泪,但随即,她落下的泪珠便被绵绵细雨冲走了。
雨又落了下来,这次是轻而缓,淅淅沥沥,迎面吹来的风也温柔,开满春花枝头微微晃动。
地上妖鬼活尸尸体化作齑粉消失,只是簌簌花枝还在滴落鲜血与肉块。
“结束了?”宋停雨被天雷所摄,好半晌才睁开眼睛,瘫坐在地上,问。
旁边人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什么,她却听不清。
雷声太大,把他们的耳朵都震聋了,待好一会才缓过来。
叶蓬舟从耳朵里拿出两团棉絮,凑到逢雪耳畔,问:“小仙姑,我们可以回家喝酒了?”
逢雪笑笑,也拿出两团麻布团,环顾四周,轻声道:“得再看看有什么漏网之鱼没有。”
宋停雨在地上瘫了会,艰难爬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哪还有什么妖鬼?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妖魔能抵挡天雷之威吗?”
“难怪大哥说了,”宋停雨眼神崇敬,扬起小脸,笑道:“难怪他们总说,玄门之首,当属青溟!雷法之刚强威猛,我算是长见识了!”
宋停风靠在一截断壁间,举起手里铃铛,大声道:“我们几个真厉害!”
小玄猫不知从哪跑出来,跟着很附和地“喵”了声。
逢雪靠树而立,休息半晌,直至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才擡手抹了把面上雨水,提剑走入废墟,“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再检查检查,斩草除根。”
但天雷之下,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妖魔鬼怪存活吧。
她听着叶蓬舟絮絮念叨,嘴角微微翘起,拖动无力的身体,提剑翻开黄皮子焦黑尸体,又掀开一块碎瓦,笑容骤然消失。
黄太奶奶伏在废墟里,口叼面小旗,眼神不善地望着她。
——说是黄太奶奶,一眼望去,其实是只看着有些凄凉的小黄皮子。雪白的皮毛被天雷燎成焦黑,耳朵缺了一个,身上伤痕累累。
但它嘴里叼着那面阴司令旗,避开了要害。
逢雪冒出一个念头——经过这次天雷,它好似比刚才更了不得了。
它嘴角似乎咧开,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下一刻,逢雪听见了风流动的声音。
“飒”地一声,一簇簇风化作枝枝小箭,冲破了绵绵如帘的雨丝,眨眼之间,便到了她的面前。
避无可避。
她早就没有力气和那么灵敏的身手,去躲开风箭,松懈下去的精神,也调动不起长剑挥开箭枝。
身上穿着云衣,应当伤不到要害,但眼睛不会被刺穿丶脸不会被刺满血窟窿吧?
从她用剑挑开砖块,到风箭刺至面上,只是眨眼间的功夫。
宋停雨宋停风兄妹两坐在地上,疗着伤,一边死后馀生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识到天雷。”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迟道友年纪虽轻,却剑法高超,还身带紫霄雷符,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徒弟?”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待回去要和大哥二哥说,要是他知道我们没有去大会,偷溜出来玩,会打我们的吧,早知道还是去青溟山见识一下……”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宋雨停白他一眼,“你有没有在听!”
宋风停嘿嘿傻笑,“是啊是啊我们……唉?你在说什么?青溟山?没错,青溟山的迟道友可真了不得,迟道友!你要伤药吗?!”
逢雪听他的声音,心想,待会脸上多几个血窟窿,大抵是要伤药的。
风箭转瞬便至。
但吹到面上时,却不再有削金断玉之利,而是带着几点湿润的雨丝,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极其宽仁温厚,又有些歉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