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第 23 章
“你不会死。”逢雪轻声承诺。
未来的魔头, 此刻当然不会死。
叶蓬舟面孔毫无血色,原本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微垂,长睫轻颤, 染血的长发一绺一绺打着卷垂在胸口。他本生得精致,低低喊疼时, 竟显得有些柔弱不能自理。
逢雪轻摇头, 企图晃掉脑袋里奇奇怪怪的念头。
但她的注意力被叶蓬舟吸引, 倒没怎么功夫再想过去的事了。
沈玉京沈默地走到她身前,喊道:“师妹。”
“小仙姑, ”叶蓬舟大声道:“我头疼得要裂开啦,我感觉这次我真的要死了!”
逢雪:“……你脑袋就石头擦破了点皮, 至于这样吗?”
真是个没用的魔尊。
叶蓬舟垂着眼睛, “真的嘛。”
他的肌肤如脂白的美玉, 在坟土里滚了遭,蒙上灰尘,擦破皮肉,好似美玉蒙尘, 看起来颇为可怜。
沈玉京的眸子暗了暗, 慢吞吞地说:“师妹,你……”
叶蓬舟又道:“小仙姑, 你手臂肿这么高啦?快来让我看看!”
逢雪无奈看他一眼, “你不是早看过了吗?”她伸出左手, 牵住了叶蓬舟,双指贴在他冰凉的肌肤上,查探他的脉息。
本来闹腾的少年身体顿时定住, 呼吸一滞,桃花眼微微睁大。
逢雪放下手, 说:“没什么大事,躺半个月就行。”
青溟山的弟子与妖鬼相斗,经常负伤,多少都会些医术。逢雪会得不多,只认得几种常见草药,包扎下伤口,不过在山上时,她听紫云真人提过,她的三师姐医术高超,熟谙丹术,可惜她来山上时,师姐已下山游历,一去数年,至今不返。
逢雪见叶蓬舟楞楞看着自己,就问:“怎么你不信?你真不会死!”
叶蓬舟弯弯嘴角,“那我就不死吧。”
……
经此一战,两个人算丢了半条命,是和孕妇一起,被骡车拉着下山的。
回到张府,又休养了几日。
好在他们皮糙肉厚,恢覆速度很快,到能下地的时候,逢雪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床上躺了,单手扶墙,缓缓往外走去,她手足虚软,每走一步都要缓上好一会儿。
“吱呀——”
木门被推开,穿藕粉长裙的少女走入房中,见她起身,惊呼一声,过来扶她,“小仙姑,你身上伤没好,还是去床上歇着吧。”
少女叫张慧芝,是张荇之的妹妹。
本来她的魂魄被蔓山君勾走,好在刚勾走不久,接回身体后,运气好便能覆生。
小妹张慧芝和大哥张全孝都醒来了,只有二哥张良行魂归地府,变成了死人。
张荇之难过归难过,对两位亲人能醒来,已经千恩万谢,不敢再奢求什么。他和逢雪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过自己对二哥的事并不意外。
一诺千金,二哥在家宴上,曾亲口答应过,要追随蔓山君“成仙”,现在也真追随蔓山君而去了。
“只可惜当时我没能拦住他。”
张荇之语气痛惜又难过,顿了顿,说道:“所幸小妹他们回来了。”
这几日,张慧芝一直在照顾逢雪。
“小仙姑,”少女蹙紧眉,央求道:“大夫说了,你要躺半个月的,还是去休息吧。”
逢雪摇头,“再躺下去,我就要生锈了。”
“可是大夫说……”
逢雪:“那大夫是庸医。”
张慧芝听见这句话,又无奈又好笑,“哎,小仙姑,你怎么和那位小仙师说一样的话呢?他也非要下床喝酒,还说大夫是庸医,把大夫气得胡子都掉了好些根。”
逢雪嘴角扬了扬,“小仙师?他哪里是什么仙师,明明是个酒蒙子。他是不是央你们去打酒?”
张慧芝莞尔,“小仙姑真是料事如神。叶公子也不许我们喊他仙师,不过,另外一位仙师是真仙人了,仙姑你昏迷之时,他在你门前立了好久。”
逢雪抿了下嘴角,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张慧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望着她,“小仙姑?”
逢雪:“不用喊我小仙姑,我姓迟,名逢雪。喊我姓名就行。”
张慧芝:“好的小仙姑!”
逢雪看向她。
少女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迟姑娘,那先喝完这碗药吧。”
逢雪颔首,也没说什么,走到桌前,将浓黑一碗药汁一饮而尽。
浓药极苦,苦得她轻拧了下眉头。
张慧芝指了指托盘旁一块饴糖,说道:“小仙……迟姑娘,饴糖可解口中苦涩。”
逢雪:“不必了。那位孕妇呢?”
张慧芝说道:“阿兰姐在我家住下了,她怪可怜的,迟姑娘,阿兰姐一直想来和你道谢。”
逢雪摇头,“不用。让她好好歇息便是。”
张慧芝笑笑,“小,哎呀,我总是喊错。迟姑娘你真是心软,对啦,你昏迷的时候,好几个青溟山的仙师过来看你。”
逢雪一怔,“有吗?”
张慧芝连忙点头,“有呀。有两个壮壮实实的小夥子,看起来像对兄弟,旁边跟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在你床头看了你好一会。应是你的同门吧。”
逢雪听这描述,心中有些诧异。
易家兄弟和风扶柳?他们过来做什么?
张慧芝又道:“还有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应是迟姑娘师兄吧。”她低着头,小声说:“那位仙师很英俊,但就是有些……太凶了一些。”
逢雪笑了笑。
张慧芝说:“还有,”她的脸颊有些泛红,“一位年轻的少年仙师。是他救了我与大哥。”
少女眨了眨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勾起,露出抹微笑,期待地望着逢雪,“迟姑娘,我一直想同他说声谢谢,但……”
逢雪见她闪烁的眼神,暗叹口气,怕又是个被沈玉京的色相迷惑的少女。她思忖片刻,说道:“你说的,大抵是我的五师兄。”
张慧芝轻声说:“原来他是迟姑娘的师兄,难怪这样关心你。”
“关心?”逢雪嘴角掠过嘲讽的笑意,忽而歪了歪脸,看着她笑道:“他很好看,像天上仙人,是吧?”
少女轻啊一声,红着脸低下了头。
逢雪慢慢说:“他本就是天赋极好,适合修仙,求无上大道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天道吗?”
张慧芝眼睛睁大,懵懵懂懂地望着她。
逢雪启唇,声音轻缓,“天地无情,以万物如刍狗。天地自生自长,万物自生自灭,凡人在苦海里挣扎自救……天地,怎么会在乎呢?”
所以,她是妖魔,他便杀她,她是凡人,他便救她。什么过去的情分,未断的婚约,都不要紧。
她只是蕓蕓众生里的某一个而已。
见张慧芝神情依旧懵懂,逢雪便用一种更浅显的方式,说:“我师尊今年已经百多岁,容颜依旧年轻,但我几位师叔,早就青春不再,白发苍苍了。到日后,我师尊若能飞升成仙,我们尘世的人,怕早成了地上一捧土。”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
这怕就是他们之间,曾短短的一段缘。
张慧芝脸色发白,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这下明白了。
她又说几句,却是在催逢雪上床休息,见她不听,便拿着药碗离去。
走到门口时,张慧芝倚着门回望,问:“小仙姑,在你眼里,我和阿兰姐……我们这些凡人,也是刍狗吗?”
逢雪一怔。
张慧芝粲然笑道:“我想不是的。若是如此,迟姑娘为何非要对我们舍命相救,阿兰姐说,她那时本心存死志,只想着要保护两位恩人,才咬牙撑下来。”
逢雪低下眼睛,不自在地说:“也不算舍命相救吧,只是看不惯那个邪祟,而且,这次的活,本是师门给我的历练。”
张慧芝问:“迟姑娘的道,和山上仙师们修的‘天道’是不一样的,是吗?”
逢雪“唔”了声,“我可修不会什么天道,我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个凡人。”
“那是什么道吗?”
逢雪:“哪有什么名字?”她瞎诌了个名称,“剑……凡俗剑道,胡说八道!”
张慧芝嘴角衔起轻轻的笑意,脸上漫起细腻的红霞,轻轻说:“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其实也不懂什么道不道。但是,在我的心中,迟姑娘的道,比天还要高。”
……
逢雪扶墙慢慢在屋子里转了个来回,活动筋骨,感觉好了许多。她手臂的毒已解,后背被几块石头砸得绽开的血肉也在结痂,只是有些失血。
这几日,张家人为了报恩,珍贵补血的药材不要钱般送上来,失掉的血也补回来了。
唯一的不快,就是右手伤了,拿剑不方便。她虽也会左手使剑,可总归没有右手那么方便。
逢雪走了几圈,把窗和门锁上,拿起一面铜镜,坐在桌前,正欲开胸再看看自己心口的邪庙。
铜镜中映出自己的容颜。
镜子里的少女面孔苍白清瘦,眉毛细长,微弯,眉尾尖尖,颜色深黛,像笔锋凛冽的一道墨痕,眉毛底下,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她定定望着镜子,有几分出神,自从前世堕为妖魔后,便有很久没有这样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脸了。
少女咬了下唇,拿出银针。
“咚咚。”
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不大,沈缓而有节奏。
逢雪收回银针,走去打开门。
沈玉京立在门外,身背一个药箱。
逢雪按住门,问:“沈师兄,有事吗?”
沈玉京掀起眼帘,看了眼她,说:“师尊让我带了些丹药过来。”
听到这,逢雪才侧过身,让他进来。
沈玉京把木箱放到桌上,看见上面的镜子,轻挑了下眉。
逢雪把镜子收走,说道:“照照镜子而已……”
说道一半,她想起自己拿出铜镜又不是多么可疑的事情……好吧,自从进入青溟山,她就没有用心打扮过,忽然揽镜自顾,确实不太正常。
但就算是可疑的事,何必向他解释?
她打开木箱,里面有几瓶疗伤的药,还有张紫霄雷符。
“雷符是紫云师叔给你的。”沈玉京解释道。
紫霄雷符比普通雷符威力要强大百倍,但绘制极其耗费心血与精力,因此十分珍贵。
逢雪嘴角翘起,心中欢喜。
随身带这张雷符,她的保命手段又多一项。
沈玉京又道:“紫云师叔说,你现在这儿休养,等伤痊愈再回去吧。”
逢雪:“烦请师兄禀告师叔,多谢关怀,但我身体尚好,便不回山上了。”
沈玉京蹙了下眉,看向了少女,在她眼里,竟见到前所未有的坚决之色。他默了片刻,轻声说:“虽说是下山游历,也要先回去,拿一下度牒。”
逢雪笑笑,“就算没有度牒,又不是回不去。师兄请同师父师叔他们说,唔,”她想了想,道:“就说我归心似箭,一心想要回家,便不再折回去一趟耽误时间了。”
沈玉京:“师妹何时起身回家?”
逢雪:“等伤好了些就走。”
沈玉京“嗯”了声,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铜镜。
镜面平滑,照出少女侧影,清瘦,却很挺拔,似是不肯折腰的宝剑。
镜中人忽然察觉到什么,望向了镜外的他。
眼神清亮又锐利,一泓秋水照人寒。
逢雪看着镜子,问:“师兄,还有什么事?”
沈玉京说:“你伤得很重,多休养些时日,我回去把度牒拿过来。”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忽然展眉一笑,眉眼弯了弯,说:“不用麻烦了。比起……总之这也不是什么大伤,度牒没有也不要紧的。”
她瞥见沈玉京清寒如冷月的面色,说:“师兄身上伤势未愈,不如留在山上养伤,何必来我这?”
沈玉京抿了下嘴角,并没有说什么。
逢雪自顾自把伤药和雷符收好,想起自己下山时买了一袋的符咒,如今只剩小半,不由叹了口气。一张紫霄雷符是极其珍贵,可……总不能打些小妖小怪就用这东西吧。
她现在砍个普通的小妖,都要用力士符,赶路必须神行符,还有其他的符咒丹药,也算是一笔大花销。
逢雪想了会,见沈玉京依旧立在身边,侧过脸,问:“师兄,还有什么事吗?我应当都和你说了吧,这件事相关的,蔓山君丶白花教……我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详尽描述。”
当然,她隐去了自己心中的邪庙,和叶蓬舟身上的桃香。
她等了会,不见沈玉京说话,便擡眸望去。
沈玉京正望着她。
黑眸沈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如百年的霜雪。
逢雪觉得不自在,和前世杀死自己的人在一起,让她忍不住悄悄攥紧掌心。但她能怎样呢?前尘往事难以说清,最后那一剑,也只是仙君在斩杀地上的妖魔,消灭世上的邪恶污秽。
只是她与邪祟为伍而已。
她不再想和对方有过多交集,咬紧牙关,按下拔剑的冲动。就让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她过她自己的独木桥,这一世,只想用手中剑,护全身边人。
可是沈玉京为何还在这呢?
在山上的时候,沈玉京可不怎么搭理人。
逢雪觉得奇怪。
沈玉京默了片刻,忽而开口,说道:“你发现蔓山君后,本应直接向山中求助。”
逢雪擡睫望他,“那样便来不及了。”
沈玉京面无表情,说:“本事不济,偏要逞强,你就没有想过,若是那时候,我没有及时赶来呢?”
“啪!”逢雪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什么意思?几只小蜘蛛而已,就是你不来,我也杀得了!”
沈玉京垂着眼睫,面孔苍白,一声不响立在逢雪面前,好似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他没有说话,逢雪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全堵在了胸口。她心中发堵,一时想说:“除魔卫道,就只许你这样的人来做,我只有凡俗之剑,就不配斩妖除魔了吗?”
又想说:“仙君好了不起,都杀我一次,还要怎么样?”
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吞了下去。
她不愿低头喋喋自己的委屈,也觉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啪哒。”
窗扉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好似鸟儿在啄窗。
逢雪移开目光,望向了窗户,准备起身赶客。
但沈玉京似回过神,往后退了小半步,白衣曳过清瘦的腕骨,袖袍下,手掌微微攥起。
他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逢雪“嗯”一声。
沈玉京快速转身,走到了门前,低下眉眼,手按在冰冷的门上。推开门,院中的秀美春光连带春日明媚温暖的暖阳一同跃入他的眸中。
他楞了片刻,在扑面而来的春色中恍惚一瞬,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屋里的少女。
少女却已来到了窗前,推开雕花窗扉,在她的窗外,候着的不是啄木的鸟儿,而是坐在桃花树上的少年。
满树淡粉桃花,叶蓬舟一身红衣,坐在花树上,伤未愈,面孔苍白,眼睛却明亮如星。他手里握着一枝桃花,簌簌拂在逢雪窗上。
看见逢雪开窗,少年弯起眉眼,笑道:“小仙姑,春光正好,不如出游?”
逢雪:“现在你不该在床上好好养伤?”
叶蓬舟不在意地说:“躺床上能养什么伤?张家的人也太迂腐了,天天逼着我喝药,就是不肯给我尝一口酒。岂不知世上仙药莫过于壶中之物,一醉消百病,一醉解千愁!”
他跳下花树,把桃花枝递过来,热情邀约,“小仙姑,我听说宁镇有酒肆专酿桃花酒,你是想躺在床上生锈,还是想同我出去喝个痛快?”
逢雪接过花枝,随手一掷,插入墙角花瓶中。她在屋里早待腻了,翻身跃过窗,跳入一园烂漫的春色中,去赏桃花丶喝美酒丶吃糕点。
这是她今生看见的,第一抹灿烂的春光。
逢雪一直没有回头,也不曾看见,门边的沈玉京神色更冷,面上如覆上层冰雪,春日的暖阳也无法融化眸中冷意。
叶蓬舟看见了,却没有说,朝那如孤松独立的人影一扬眉,嘴角笑意更盛,灿若朝霞。
沈玉京目送二人离去,屋子转瞬空落落的,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他再次望向桃花,花若朝霞,花枝招展,显得妩媚风流。
沈玉京只觉桃花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一派轻浮之色,没有之前那般可爱了。
但他也没有御风摧残这一树桃花,只是快步走过花树下。
可是心中仍有几分失落,他想不出是为什么。
之前,他只盼师妹能好好修行,不必将心放在儿女私情身上,但方才师妹看着他时,眼中只有防备,不似以往热切。
难道是因为为魔窟之事在生气?
沈玉京顿了顿脚步,清冷眸中浮现一丝茫然。师妹主动断去婚约,不再执着情爱,他原以为,自己本应为她欣慰。
为何会觉怅然若失?
沈玉京眼前晃过了一双笑弯的桃花眼。那神采飞扬的少年睨着他时,眸中总似有几分挑衅。
纵他修养极好,也生出几分不悦,心想,他只盼师妹能好好修行,可师妹被云梦来的少年勾住了心神,要下山丶要回家丶要去同人喝酒……不愿在山中修道。
所以,自己才心生不快吧?
一定是如此。
沈玉京悄悄捏了个诀,清风徐徐飘来,吹散他身上糜艳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