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夏虫
轰——
巨响在山洞内炸开, 滚滚气流沿着唯一的出入口奔涌而去，头顶滑落下细小的碎石，掉入正下方火焰中立马融化, 再也找不到半丝痕迹。
造成这一切的银色火焰慢慢从人类身上消退，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亮光照耀下更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灼热，黎旦双腿陷入祭坛, 脚下看上去坚固的祭坛已经大片龟裂, 原本的目标却不在脚下。
现在, 由他居高临下地看向祭坛下方。
黎伊知还是蹲在人类的肩上，银色的火焰不会伤到他，相反还隐隐护在身旁，生怕他掉下去一样。
小棠理所当然拒绝了人类的要求, 拒绝的理由还是他已经下班了。
明明两个人类在聊的是关于圣物的归属权问题, 谁都不肯退让, 硬是做到了表面一派和谐，这就是人类的说话艺术吗？
小触手们轻轻蠕动, 感知器官全力向周围扩散, 扫过祭坛的每一个角落，乃至于碎裂到一旁的石块，都没有发现圣物的气息。
奇怪, 刚才还能感受到的。
黎伊知表情不变, 跨过人类的脖子看向躲过攻击的小棠，“旦旦，应该在他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小棠是怎么做到隐藏圣物的。
“是你把祂交给我，还是我亲自拿回来？”黎旦冷冷开口, 火焰肆意在周围燃烧，心念一动便可封去所有退路, “这次可不会有新的药剂再送给你了。”
小棠恢覆的伤口位置肌肉一阵痉挛，隐藏在黑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就算还了你们也不会放过我。”
黎伊知金色圆瞳闭合成一条直线，发现两个人类暂时都不打算继续，干脆问道：“可是你拿着圣物是为了什么呢？”
“你并不信仰异教徒口中的神，是渴望知识……那我大概可以真心的奉劝你一句，前两个拥有圣物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无名小岛上的人类，很难说到底是他们在追逐知识，还是知识彻底奴役了他们。
“如果是和异教徒有着同样远大的理想，毁灭世界什么的，我们当然会阻止你。”
黎伊知可不想世界被毁灭，他还要和人类，和垠蛾白号一起远航，海洋是残酷的，可人类正在一点点把海洋变好。
小棠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半晌古怪笑起来，“单从结果而论，可能是两者都有吧。”
黎伊知想要通过对话找到圣物的蛛丝马迹，小棠也很配合，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两人，能拖延时间的事情当然是求之不得。
只是这个回答多少让黎伊知有些意外，两者都有是指既想要获得知识，又想要毁灭世界？
光从外表倒看不出人类有这么大的野心，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类明明生活在这个世界却还想要毁掉它，把床给拆了那他该睡哪啊。
况且世界都毁灭了，还要知识有什么用，学习怎么拯救世界吗？
……他们好像谈起过拯救的话题。
黎伊知狐疑合拢的金色细线重新张开成圆形，回想起在教堂时的那番对话，表情微变。
没记错的话，眼前的人类发表过对于拯救的看法，摆脱桎梏认清自己的内心，冲破迷雾看到真正的世界。
人要怎么看到自己的内心他不知道，真正的世界却是客观存在的，而他们在不久前才窥见过其真实的一角。
作为圣物现任的临时持有者，小棠肯定也见过圣物的模样，只要见识过圣物，便都能窥见冰山，他们有着同样的眼见。
“异教徒找上了你？”黎旦的火焰不曾收回，威胁一目了然。
小棠更不想自己被暴揍，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们先找到了岛主，和我们有合作的岛主找上了我们。”
“你承认和飞鸟的关系了，说好了是个不问世事的主教呢？”黎伊知还记得在教堂的对话。
“前提是，我得是真正的主教才行。”小棠很无赖地脱掉了外袍，露出扎起的头发以及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还有挂着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容，才继续道：
“事实上我是无证上岗的，来黑匣岛之前遇到了被卷入黑吃黑事件不幸身亡的主教，他临死前拜托我帮他告知其他渡拾鸦的人。”
黎伊知：“…………”
可怜的主教也没想到会幸运地遇到一个对渡拾鸦那么不尊敬的人吧。
不仅没有按照原本的请求告知，还一步到位，一条龙的借走了身份，顶替了原本主教的位置。
他是深刻认识到了黑匣岛主岛的管理有多混乱了，说起来，岛主死了，他是不是还能趁乱捞个岛主当当啊。
当然，海里来的小海鲜对此并不感兴趣。
总之果然，小棠和他们一样看到过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看到过宇宙，说出那句话之前，他知道真相意味着什么。
如果教堂里的话不只是随便说说的话，看明白世界等同于看明白宇宙，放在现在这种微妙的情况，又等同于看到圣物。
“你是想……”
黎伊知抓住了划过脑海的灵感，平淡无波的语气也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他隐隐能明白人类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了，为什么要说既想得到知识又要毁灭世界，如果他的猜想没有出错，两者之间的逻辑确实是相通的。
那样的话，谁能说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一场重大的毁灭。
“你不会是想做和拍卖会一样的事情吧？”
黎伊知在拍卖会的时候就担心了一把，在场那么多普通人，就连黎旦看到圣物都要差点理智崩溃，普通人类要是直面了宇宙的本质，岂不是当场化为一团肉泥。
后来证明他的担心是多馀的，毕竟当时在四楼拍卖大厅的就没几个人类，拍卖会也不过是为了趁机偷走圣物。
如果不是呢？
或许不只是为了偷走圣物，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吃霸王餐，幕后者本身也是想法清奇了。
而这样的想法确实是来自于他的内心。
他想要把圣物摊开来，像展示拍品那样展示给每一个人类看，他想要叫人类好好地睁开眼睛，去看清楚头顶之上的宇宙，直面世界的本质，得到救赎。
——人类在宇宙的尺度下无比渺小，等到有一天，当人类明白了这份渺小，一定会陷入万劫不覆的疯狂之中。
所以当初的骑士团面对圣物选择了封印祂，作为最后的守墓人，想要将真相带入泥土。
而小棠选择展开祂，如果在海面上只能看到冰山的一角，那就把船弄沈，让船上的所有人掉入海中，越陷越深，不就能看到冰山的全部了。
可是……不会游泳的人该怎么办？
“你疯了，大部分人类直面圣物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黎伊知想通关键，不可思议问道。
小棠沈默了很久，摘下的面纱能看到他眼中近乎空洞的表情，不是没有目标的空洞，而是早已在心中把事情做完的死寂。
看到这样的眼神便会明白，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谈及的馀地了。
“我曾经在一本送上来的古书上看到一句话，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小棠喃喃，最后的两句话用通用语组合起来很是陌生。
“几乎翻遍了所有能够被记载的古老文字，花了我将近半年的时间，后来也算是勉强弄懂了。”
“当你对生活在井底的青蛙谈论起广阔无垠的海洋，他只会觉得你荒谬又可笑，只能生活在温暖的虫子更不能明白寒冷，一滴常温的海水对他来说便是极致的冰冷了。”
“可他们是天生就不愿意目睹无垠海吗？”
说话时他没有一丝慷慨激昂，近乎于平静的情绪，却更加坚定，“不，就像超凡者是天生的，每个人的精神能容纳的东西也是天生的，若是要强行突破上限，结局只有死亡一条路。”
“不也很好吗，做不到的人，就像夏虫那样停留在温暖的地方就好，只有这样，剩下看到无垠海的青蛙才能跳出深井。”
为了让少数的人能看到海底下的冰山，剩下不会游泳的人便只能沈入海洋了，安稳的睡去，不再有任何痛苦。
黎伊知很艰难地理解了一下人类覆杂的语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就听旁边声音响起。
“人类是虫子，那你又是什么，即将挣脱牢笼的青蛙，还是自以为是的神，先不提人类愿不愿意被你贬低成虫子，哪怕是虫子，也从连一只都找不到的稀有物种，变成了现在令人讨厌的泛滥啊。”
黎旦呼出一口气，有些厌烦地接着说道：
“真是，海洋上就不能少一些极端的人。”
还是没有发现圣物的踪迹，以为这样他们就会让时间拖延下去，想多了，黎旦想给小触手讨要回大餐，可若事情的发展不可控制，他也会足够当机立断。
下一刻，银白火柱从天而降，人类伸出手，自火柱中抽出一把长剑。
周身的漆黑被照亮，似乎连流动的空气都带上一股热意，随时能沸腾开来。
黎旦缓慢迈动脚步，随着距离走远，剑身彻底划出火焰范围，两个人类同时有了动作。
银亮的白色划过的弧度眨眼间便出现在十几米开外，小棠只来得及全力向后仰去，火焰凝聚成的长剑从鼻尖划过，即便没有亲自接触，也给距离过近的面容带来不可忽视的灼热疼痛。
黎旦手腕一转，已经在身侧的剑身被他收回，单手持握的右臂擡高，就要反握着扎入下方。
不得已的小棠只能顺着下腰的力道继续倒下去，几乎是以摔倒的姿态快速靠向地面，眼看脑袋就要重重砸落，剑间也直对着他的脑门刺下来。
更早接触到地面的手臂一个用力，带来的反冲力道将整个身体侧翻过去，小棠正要松一口气，顺着滚落的力道准备快速退出攻击范围。
然而他刚稳住想要站起来的身子，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直直贯入胸口，脆弱的骨头发出咔嚓声响。
黎旦撑住已经插入地面的刀飞快转身，借力一脚长腿踢出，正中目标。
人类宛如一颗发射出去的炮弹，地上泥土尘埃纷纷被其带起。
砰！
小棠直线撞入身后的石壁，整个人都硬生生卡进去将近几米，无数碎石从头顶砸落在身上，肋骨丶四肢丶乃至于脊椎。
一瞬间，他竟是一点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咳咳咳咳咳！”小棠陷进石壁中动弹不得，喉咙一滚，咳出的鲜血将衣袍染湿。
黎旦紧随而至，火焰构成的长剑在他手里就好像另一条手臂，如臂指使，巧妙地停在了脖子一毫米外的位置。
只需往前轻轻一点，就能将人类最脆弱的部位切开。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是你现在把东西交出来，还是我一点点碾碎你的骨头？”黎旦俯视人剧烈的喘息，语气冰冷。
“呼……你们很好奇祂为什么会那么安静吗？”小棠每说几个字就要平覆一下，连喉咙都在隐隐作痛，“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控制祂……就不能遵循一下当事人的意见……祂也很想要出来啊。”
黎旦目光一凝，飞快化作一团火焰将小触手带上，如同一阵风般快速滑向一边，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爪击。
等到安全的地区回身望去，熟悉的黑雾怪物们从天而降，原来他们一直躲在不能被视线触及的高大洞穴顶端，直到最关键的时刻才纵身跳下。
怎么可能？难道黑雾怪物其实是圣物搞出来的？一直饿着肚子的圣物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不过是吃了一些植物和肉食，都是在超凡领域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哪怕那几个失踪的人类也惨遭横祸……
“原来如此，白鸟吗？”黎旦缓缓吐出了那个名字。
是了，岛屿上已知的失踪人口不是还有一个，作为高等级超凡者的白鸟。
“嗯？他把白鸟也给献祭了？”黎伊知震惊，没记错的话这两个人类好像是恋人关系，小触手莫名一颤。
听到前一句话，小棠还能面色平静，后一句话瞬间让他不自然流露出情绪，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黎旦猜得不错，只是吃了一些零散小东西的圣物根本维持不了原本能力。
本来打算让圣物吸收自己暂时维持一段时间，他的超凡能力特殊，可以自己控制进度，不至于一下被吸干，也是和异教徒的交易之一，要不然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同意拍卖会。
他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计划差不多能到尾声。
白鸟，明明自己早跟他说过了爱多管闲事的人活不久，为什么还要……
黑雾没有在攻击他们，而是一拥而上，冲向了陷入墙壁内苟延残喘的小棠。
随后，熟悉的香味从中飘出，以闪电般的速度比直冲向洞口。
黎旦很快反应过来，就要追上去，如同之前那样融合成功的黑雾怪物却挡在身前，飘散出来的气息更加强大。
无奈之下，他只能收回脚步，被迫和小棠纠缠起来。
“旦旦，我去追食物。”
黎旦只觉肩膀上一轻，没等他说上一句话，早就馋的不行的小触手已经风火轮般跑了出去。
而他还被同样无法再分心的小棠阻挡在山洞内，黎旦面色更冷，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小棠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能拖延多久是多久，最关键的还是那个异种。
想到在废弃楼房看到的场面，心中闪过更加不妙的预感，理智又告诉他不会。
那可是宇宙的一角，异种也不至于夸张成这样吧！
“让开。”黎旦担心小触手，情急之下，火焰更加明亮。
……
水口通道内。
黎伊知跑了几步之后变大，维持着能顺利通行，又能最快赶路的大小，他几乎像是90度垂直滑落的球，堪堪追上了前面大餐的速度。
两团黑影一路狂飙，没过几分钟越过洞口，重新回归灯塔的光亮下，他没有感觉到离开黑暗的视线不适，很自然睁着眼睛。
眼睁睁看着圣物居然一下子跳进了水口，换而言之就是跳进了海洋的入口。
黎伊知一楞，到底是想要干饭的迫切心灵战胜了其他，只停顿一下，伴随“扑通”一声，小触手团子回归了他曾经想要逃离的海洋。
海洋来的海鲜也不得不承认，深水之地确实是他的地盘。
尽管不知缘由的心理问题得不到解决，肌肉记忆也一下变得如鱼得水，更重要的是。
在无垠的海洋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舒展自己的身体。
如果有人从更高的角度俯瞰，就会发现，本来就黑的海洋中出现了一团更加漆黑的阴影，阴影几乎占据了目之所及的全部。
若是更加大胆一些，凑近着看，还能发现那团阴影是在动的。
触手如同牢笼，自上而下包围了附近的海域，也将逃跑的美食困在其中。
不管祂向哪里跑去，都会撞上外面方向的触手，黎伊知很久没有完全恢覆过原形了，他还打算先舒展舒展身体，再从被自己包围的地方找出美食一口吃掉。
每一根触手上都有着他的感知与眼睛，无数画面分散在脑海，数颗大脑有条不紊的同步处理，再慢慢汇聚到终端。
说起来麻烦，过程还是很快的，黎伊知发现自己的计划破灭了，其中一根触手兴奋地汇报上来情况，进行实时转播。
他们看中的大餐没有逃走，本来还在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动了！祂动了！
咦？
祂……祂自己撞到进食器官了！
实时直播的小触手卡住，负责处理全部问题的终端也卡住了，黎伊知感动疑惑，终端的情绪也会转播向各个分部，于是所有触手都在海底里疑惑的飘动。
变成本体还有食物主动送上门的待遇啊，好熟悉，之前力量同源的种子也是自己送上门的来着。
看吧，果然他和所有喜爱的美食都是双向奔赴的食欲！
黎伊知当然不会客气，指挥着发现的触手吃掉大餐，并将那股美味分享给所有触手们。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舌尖融化。
口感既柔滑又富有层次，每一口都带来新的惊喜，初入口时，先是淡淡的清香，紧接着浓郁的鲜美如同海浪般一波一波汹涌而来。
黎伊知惊奇的发现，他竟然还会用海洋的味道来形容美味，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现在的海洋味道。
圣物带给他一种全新的海洋味道，不让他讨厌的味道。
那是相当稀奇的体验，只是没等他细细体会口中美味，眼前的画面突然一阵模糊，连同脑袋中的思维一起搅合，混成一团。
……
这里是哪里？
黎伊知茫然的睁开眼睛，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自己应该……不对。
说到底，自己是谁来着？
“许唯？！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肩膀传来被重重拍击的感受，陌生的话语却无比熟悉翻译在脑海。
黎伊知莫名其妙，那是他的名字吗？
他好像确实不应该在这里，于是他问了，“那我应该在哪里？”
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影高举一只手臂，摇摇指向天空，“废话，你不应该跟着星辰号去考察星际殖民地吗？”
黎伊知一楞，原本身边人说出来的话语很陌生，但至少他还能听懂，现在是彻底有点糊涂了，好奇之下，他擡眼望去。
只见最上方，黑点缓缓升空，巨大的推力将其托举至高空，速度逐渐加快，直冲云霄。
天空中，闪烁着璀璨光芒的星门正在缓缓打开，周围的星光迅速拉长，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带，将黑点给吞入进去。
只需一眼，黎伊知便明白了天空代表的含义，比起之前更加明白，那就是蓝天丶宇宙和太阳。
人类正在迈入宇宙，在视线里无比渺小的星辰号，将要开启它的第一次远航。
“你在说话吗？”擡头仰望的黎伊知突然说道。
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影更是奇怪，怀疑是自己在做梦，又或者他的朋友烧坏了脑子才出现在这，“我没有说话啊？我一直在等你的回答！”
可是黎伊知确实听见了耳边的声音，更加恍惚朦胧的神志间，一直隐约传来重覆话语。
不要走。
强烈的紧迫感让他无法去专心思考，黎伊知抓紧最后一丝时间问道：“今年是几几年？”
“你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了，智脑芯片出现问题了吗？”看不清面容的人担心道：“当然是2239年啊。”
黎伊知脑袋上浮现出问号，隐约闻到一丝腥甜的熟悉味，他记得自己就是迎着这样的风，望着无垠海，拿着笔写下了几个大字。
3107年。
剩下的黎伊知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他开始天旋地转，在被强行塞入脑中的无数画面中坠落，最终眼前一黑，熟练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