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春联
声音落下去,房间中一时安静了几分钟。
晏止行擡眼看向沈念,桌下的手不动声色擡起,最后安慰般拢住他手背。
沈念动也不动,盯着薛姨,嘴唇抿起。
他又想起幼年时候的事情。
那时,年轻的母亲刚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背叛,抱着刚出生的幼子独身来到陌生的城市,是薛姨帮了她一把。
出于同情,或者是同病相怜——是的,薛姨也是单身带着一个孩子。
她帮着找了房子,又在母亲四处找工作时帮忙照顾沈念,多年来两个女人相依为命。
薛姨年龄大些,孩子也比沈念大五六岁,母亲走时正是最紧张的中高考时期。
也因此,在薛姨劝说沈念留在X县,与她们一同生活时,他拒绝了。
虽然十年未见,但是……不可否认,在沈念心里,薛姨仍有着近乎于母亲的地位。
还有……母亲,也会听到的吧?
他抿了下唇。
薛姨像是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神情有点恍惚,过了几秒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哦,朋友啊,朋友,挺好的。”
在最开始还担心这“朋友”是不是在骗沈念,毕竟两人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会存在交集的样子。
但是,听到沈念给出的那个答案……
“朋友,朋友好啊。”
薛姨喃喃两句,终于说服自己方才只是听错了,才松了口气,正准备问问其他的——要是再炸出类似的东西,她可受不住了。
沈念却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开口打断薛姨的自我洗脑,声音不高不低,道:“您没听错。”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重申一遍晏止行的身份。
可沈念撇开眼,目光在身旁人面孔上飞速扫过,竟感受到了点难得的羞赧。
薛姨又楞住了。
她抓着茶杯,眼睛左右望望对面的两人。
一人刚成年不久,脸上还带着点属于少年人的稚气,而另一位显然久经人心场,哪怕在这种近乎是见家长的场合下,仍有种滴水不漏的沈稳从容。
薛姨的心跳都快起来,她忽地起身,动作之大甚至险些带翻了桌子,还好晏止行及时伸手按住。
她却顾不上道谢,一把将沈念拉起来,只来得及对晏止行点了下头,便匆匆进了房间。
啪一声,房门被拧上,封闭的空间里便只剩下沈念与薛姨两个人。
薛姨先是在狭小的房间里团团转了两圈儿,这才缓了口气,又将沈念拉到床边坐下。
老小区隔音差,她压低声音,问沈念:“你说真的?”
沈念点头。
薛姨还不信,接着问:“你是自愿的吗?”
沈念有些无奈,他似乎已经回答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了。
还是说,晏止行长得实在不像好人?
他思维有些飘散了,过了片刻才回答道:“是。”
可薛姨却更担心了,皱着眉说:“你妈妈当年也是……”
沈念垂下眼,嗯了一声,才说:“我记得。”
话都说到这份上,见沈念仍一副坚定的样子,薛姨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毕竟孩子也长大了,这么多年又一直漂泊在外……或许,或许结局会跟他母亲不一样吧。
她这么想着,心中却始终无法宽慰,焦躁地不停叹气,又忍不住开始追问两人过去的事情。
当听到两人认识才不过两个月时,她狠狠皱起眉;可随即听到两人相识的原因,又咬牙切齿开始骂沈念那个从没露过面的父亲。
在简略的讲述中,薛姨的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可当听到晏止行曾向沈念求婚,甚至两人都走到了领结婚证的前夕,连家长都见了个遍时,又忍不住微微发楞。
她回想起方才,虽然因为多年未见,注意力基本都在沈念身上,但一些细节处,比如说那男人对沈念始终隐隐约约的保护姿态,以及面对她时的耐心与尊敬……
甚至是陪沈念来这座过于贫瘠落后的县城,本来都是不必要的……这样的人,想要什么得不到?
说难听点,晏止行大可以将沈念悄悄关起来……
可沈念母亲的悲剧始终在眼前回放,薛姨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擡手抱了下沈念。
沈念楞住了。
上一次被拥抱,还是在火车站前,薛姨半蹲下来,很用力地将他抱住,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下来。
而这一次……
对面人的身躯干瘪而瘦弱,沈念在那一刻切实触摸到了时光走过的痕迹。
他擡手,也回抱住了薛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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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细细说了快一个小时后,薛姨擦着泪,终于想起外头还有个客人呢,连忙带着沈念出去。
晏止行擡眼望过来,仍是那副西装笔挺的样子,看不出任何不耐烦的痕迹。
薛姨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又被沈念拉住,晏止行也笑着开口说无碍。
薛姨便跟着笑起来,擡头一看钟表,惊呼一声,又拉着沈念说了声一定留下来吃饭,便急急忙忙进了厨房。
晏止行脱了外套,折起袖口跟进去,厨房内便响起锅碗碰撞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了几句听不清的对话。
沈念想进去帮忙,但几次都被轰出来,便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时针走到六点时,门忽然开了,一位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的女生走进来,看到沈念,顿时楞在原地。
沈念跟她对视片刻,猜测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这时,厨房也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薛姨探出头,便笑着给两人介绍。
“这是念念,小时候住楼上的弟弟,还记得吗?”
“念念,这是你月月姐,念完大学回来工作了,还跟我住一起。”
薛月听了,稍一回忆便想起来,换了拖鞋走过来,坐在沈念身边对他笑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彼此关心几句,时间便很快过去。
厨房门被推开,薛月正要起身去帮忙,却眼睁睁看着个陌生男人端着菜走出来。
她一时楞住,下意识去看沈念,见对方平静模样,便将心里的疑惑压下去。
薛姨做了四个菜,是县城经典的家常菜,也是沈念十年没尝到的熟悉味道。
小城潮湿,做饭也都重盐重辣,是沈念饮食偏好的来源。
但对晏止行来说,却有些吃不惯,但唯一的表现也就只是多喝了几杯水,面上仍是一副沈稳的姿态。
对面两人自然没发现,却瞒不过沈念,他几次转头去看晏止行,可没找到机会开口。
一顿饭笑呵呵过去,只除了薛月探照灯般的目光不停在沈念和晏止行身上来回瞟,眼神有些奇怪,沈念看不懂,但莫名就觉得浑身发毛。
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愉快,吃过饭两人便告辞,回到楼上。
门刚关上,沈念便噔噔跑到冰箱前,取了瓶冰水递过来。
晏止行顿了下,擡眼用询问的目光去看沈念。
沈念将冰水往上擡了擡,“薛姨做饭一向很辣,刚来时候我妈妈也吃不惯……”
话还没能说完,手腕便被扣住,瞳孔无措地放大了点,还没来得及挣扎,唇珠便被惩罚般咬住,吮着吻着。
氧气都被掠夺,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也无力,指尖颤了两下,那瓶冰水最终也没能抓住,滚落在脚边,又不知被谁踢走。
世界都仿佛消失了,明明是强势的丶步步紧逼的,可沈念却感觉到了自回到县城以来前所未有的安心,他闭上眼,主动迎上去。
……
又在X县无所事事地消磨过几天,离过年只剩四日了。
这几天里,有时他们会早早起床,跨越整个县城去往沈念童年时某个游乐场;有时也会随性地睡到中午或者睡一整天,醒了也仍趴在床上咬耳朵。
沈念试图问过那天在厨房,薛姨都跟他说了什么,而晏止行笑而不答,任凭沈念恼怒地咬他。
——其实也都是关于沈念的事情罢了。
说沈念性子倔丶心防重,经历的事情也多,请他千万耐心一些。
晏止行当然知道这些,他曾被小刺猬的尖刺刺伤手指,也抚摸过小刺猬柔软的肚皮。
他见过最警惕的模样,也见过那副含着泪却仍留在他身边丶固执着不肯逃离的模样。
他当然明白。
县城实在是很小,几日功夫便足以勾勒出沈念人生的前十年,还有那些帮助过沈念的人。
——他并没有发觉,以当年那个欺骗他的珠宝商为例,所有与他有过节的人都没能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而面对着每个在过去曾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沈念都停下脚步,认真介绍晏止行的身份。
直到最后一日的清晨。
沈念是讨厌离别的,他一向的习惯是不告而别。
可是,他最终还是带着晏止行去了薛家,认认真真与薛姨说了再见,才在对方闪着泪光的注视下上楼,去收拾东西。
行李仍是当时从A市带来的那些,沈念来时不想打扰县城,走时也不想带走什么。
只除了一件东西。
春联被平整地贴在光秃秃等待了十年的门扉旁,而尾端两个洞竟异常和谐。
那是椰子咬出来的。
现在,他所有的家人,都来过这间小小的屋子了。